李文碩(上海師範大學世界史系副教授)
2020-02-27 10:00 來源:澎湃新聞
1853年6月初的一天,新奧爾良的莫裡斯·舒伯特醫生來到了停泊在港口的奧古斯塔号輪船上,前來診察兩名身體不适的乘客。其中病症較清的那人沒幾天就康複了,而另一位就沒這麼幸運,他因為病情惡化被送入了新奧爾良的慈善醫院,最終醫治無效。在奧古斯塔号抵達新奧爾良的半個月内,這已經是舒伯特醫生第三次登船診病。因為船長報告有位船員出現高熱、嘔吐和疼痛,舒伯特醫生在5月底首次上船,簡單開出藥方後,這位船員就痊愈了。但5天後醫生再次登船時,又有一位船員出現相同症狀并很快去世。而那名不幸死于慈善醫院的乘客的屍體被解剖,醫生在其胃中發現了大量黑色液體。舒伯特的擔憂被證實了,黃熱病再度襲來,這個名叫G. 沃爾特的人也成為1853年新奧爾良黃熱病大爆發中首位姓名确認的死者。黃熱病(Yellow Fever)是由黃熱病毒引起、主要由蚊蟲傳播的惡性傳染病,症狀通常包括發熱、畏寒、食欲不振、惡心、肌肉酸痛和黃疸。黃熱病源于非洲,17世紀的奴隸貿易将其帶到美洲,直到18-19世紀還被視作最危險的傳染病之一,今天仍被世衛組織列為檢疫傳染病。
當沃爾特在醫院中痛苦死去之時,城市裡的各色人等還沉浸在一片歌舞升平之中,這座因奢靡生活與富庶而得名“大快活”(The Big Easy)的城市仍陶醉在貿易帶來的繁榮之中。新奧爾良位于美國南部,是密西西比河進入墨西哥灣的入海口。這裡原是奇蒂馬查印第安人的土地,1718年法國殖民者在此建立定居點,以當時法國攝政王奧爾良公爵命名,是法屬路易斯安納的首府和毛皮貿易的主要交易地點。七年戰争後,戰敗的法國将包括新奧爾良在内的密西西比河以西的殖民地割讓給西班牙,1800年再度交還法國,直到拿破侖将整個路易斯安納地區出售給美國。雖然在曆史上多次易手,但新奧爾良作為重要貿易港口的地位始終沒有改變,而且西班牙人的統治将其納入龐大的西屬美洲帝國之中,大量拉美人在此間移民于此。1853年的新奧爾良似乎風調雨順,往年已近炎熱的4月依然帶着春天的涼意,來自美洲各地的商品也陸續抵達港口,商人們樂觀地期待着大賺一筆、第一次踏上美國國土的移民躊躇着開始新生活、碼頭工人奮力扛起貨箱掙得一日三餐,誰也沒想到災難将隐藏在繁華背後悄然而至。
19世紀後期的新奧爾良港口
這裡地處大河入海口,是典型的亞熱帶氣候,城市建在一片沼澤地之上。地勢低窪加上濕熱多雨,新奧爾良在曆史上長期為流行病和飓風、洪水困擾,早在1722年就記載有飓風襲擊,2005年卡特裡娜飓風導緻新奧爾良全城被洪水淹沒。19世紀的新奧爾良時疫頻發,據說從1810年起,流行病幾乎每三年就要襲擊一次。尤其是在港口地區,這裡是城中地勢最低的部分,蚊蟲衆多,來自美國西部和北部以及加勒比海地區的貨物和人員在此交易,當時還沒有嚴格的檢驗檢疫措施,因此疾病流行。正是這樣,舒伯特醫生起初并未在意患者的症狀,直到第三次來到奧古斯塔号時才有所警覺,隐約感覺到黃熱病這一緻命惡疾再次光臨新奧爾良。
黃熱病大爆發與新奧爾良的城市功能密切相關。美國本土東西兩側分别有阿巴拉契亞山脈和落基山脈,使東西向的交通極為困難;而密西西比河水量巨大,并且自北向南穿越美國中部,因此成為天然的交通大動脈,西部商品運銷東部往往不是橫穿阿巴拉契亞山,而是經由密西西比河出海後北上。得益于密西西比河口的優勢,新奧爾良成為北美最重要的港口之一,美國革命期間法國曾從這裡走私軍火支援大陸軍。随着蒸汽輪船的普及,19世紀前期美國中西部和西部的産品也大量經由新奧爾良出海再運往東部城市。來自中美洲的移民和商品更是以新奧爾良為主要門戶進入美國。到1850年時,每年抵達新奧爾良港口的貨物價值已超過一億美元。城市高度依賴貿易,幾乎所有的财富與榮耀來自于廣闊的貿易網絡。正如牛津大學醫療史專家馬克·哈裡森(Mark Harrison)所言,疾病與商業總是糾纏在一起。春夏之交的新奧爾良氣溫相對較低,飓風洪水等災害也不常出現,正值港口的繁榮期。大量人口和物資往來這座河海交彙的城市,黃熱病的防控更是難上加難。與紐約類似,新奧爾良也是國外移民進入美國的門戶,每年都有成千上萬人來到這裡,尤其是來自德意志、意大利和中南美洲的移民,1840年時的新奧爾良按照人口數量已成為美國第三大城市,1850年時排名第五。不幸的是,黃熱病大爆發的1853年正值移民高潮。1845年愛爾蘭土豆饑荒、1848年歐洲革命和美國經濟發展促使大量歐洲人移民北美,據統計1848—1852年間超過16萬移民湧入新奧爾良,美國其他城市中隻有紐約接納了更多的移民。貿易帶動了病毒從原發地的擴散,人口劇增無疑進一步加快了黃熱病的傳播效力。發現疫情的奧古斯塔号來自美國北部,沿密西西比河南下抵達新奧爾良,在途中曾與來自牙買加的坎博登堡壘号一同停靠在聖路易斯。據查,坎博登堡壘号離港出發時正值牙買加出現黃熱病疫情,病毒很可能由此船傳播到奧古斯塔号,然後來到新奧爾良。奧古斯塔号上的乘客主要是歐洲移民,他們大多來自高緯度的西北歐,并沒有應對黃熱病的經驗,甚至對此流行病聞所未聞,更不用說抗體了。
黃熱病大爆發與新奧爾良的城市空間同樣密不可分。尤其是港口地區,五方雜處的拼接式空間構造将富翁與貧漢、白人與黑人、商賈與苦力、老居民與新客人聚集在一起。繁忙的碼頭上,來自世界各地的船主盯着自己的貨物運上運下,和銀行家、貿易商在堤道上談生意。在他們的身邊,黑奴忙着将船上的貨物搬到碼頭,再忙着把貨棧裡的商品搬上即将出海遠行的大船。剛剛落腳的外國移民擠進了碼頭附近的廉價租屋和酒店,許多人為了謀生每天在碼頭上出賣勞力。達官貴人家的少爺和太太們也時常在碼頭一帶散步,欣賞海景風光。馬車隆隆駛過之處,黑皮膚的苦力正在跟吸着雪茄的船東大聲讨價還價。曾在19世紀30年代遊覽北美的查爾斯·莫雷(Charles A. Murray)也到過新奧爾良,他筆下的碼頭一帶“簡直就像巴别塔,這裡混雜了西班牙語、葡萄牙語、法語、英語和喬克托語(美國南部印第安部落——引者注)”。背景不同的人在這裡自由交流,碼頭似乎成了打破社會身份壁壘的全新空間,這在内戰前等級森嚴的南部社會并不常見,即便北方人也覺得詫異。來自紐約上州的亨利·本傑明·維普爾(Henry Benjamin Whipple)在他的旅行日記中寫道,“所有社會等級和階級的人在這裡毫無避諱地自在交往”。這樣的拼接式空間雖然促進了不同社會階層成員間的交流,但在疫病來臨時卻卻加快了病毒的擴散。港區的空間改造也沒有帶來秩序。港區開發曾是點燃新奧爾良政壇紛亂的導火線。曆史上新奧爾良曾先後屬于法國、西班牙然後成為美國領土,并且與美洲其他地區保持密切的經濟、人口和文化往來,這樣的曆史使其形成了克裡奧爾(Creoles)精英階層,即殖民時代來到這裡的法國人的後裔和歐洲與非洲移民的後裔。随着商業的發展、貿易的擴大和汽船的普及,濱水區域如何開發成為新奧爾良各界紛争不已的話題。克裡奧爾精英在老港區掌握着大筆财富,希望在濱水區開發豪華住宅。19世紀崛起的本土美國财商精英則不然,主張擴大港區範圍,将更多的濱水區用作商業。最終路易斯安納州法院支持了後者的意見,新奧爾良的港區範圍得以擴大。港區的擴大并未帶來港區的有效整合的管理,拼接式空間依然故我。而克裡奧爾精英與本土精英的較量仍在繼續,不但給城市治理帶來了更多挑戰,也助推了疫情的升級擴大。
新奧爾良移民紀念碑
黃熱病大爆發還與城市治理的碎片化有關。克裡奧爾精英與本土精英的争執并未随着濱水區的開發而終結,反而持續擴大。最終的結果是州議會在1836年将新奧爾良市劃分成為三個獨立的自治區(Municipality),即法國區(French Quarter)、上城(Uptown)和下城(Downtown)。雖然新奧爾良仍然是建制的城市(City)并保留市長和市議會,但三個自治區也各自有自己的議會,而新奧爾良市長(Mayor of New Orleans)的權力則受到極大限制,隻能處理涉及整個城市的問題,實際上幾乎僅限于居間協調三個自治區決策、主持會議和禮節性工作。劃分并沒有解決紛争,三個自治區各有自己的濱水區,相互間仍然因為水域的開發使用而龃龉不斷,州法院在此後十幾年間仍多次介入三者的沖突。此類龃龉和沖突不但使得濱水區的開發缺乏連續性和統一性,更嚴重的是導緻新奧爾良遲遲未能建立港區的管理機制,包括檢驗檢疫機構。1852年也就是黃熱病大爆發的前一年,三個自治區撤銷,權力重新收回市長和市議會手中,但為時已晚。短短一年根本不足以建立統一的管理機構,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員和物資不經查驗即可登陸新奧爾良,而深受疫病之苦的市民也難以通過權威機構獲得可靠的關于黃熱病的信息。相比之下,同為移民主要口岸的紐約已在埃利斯島的移民檢查站裡設置了對抵達移民的健康檢查機制。直到黃熱病已然肆虐全城的7月末,新奧爾良才建立起強有力的衛生委員會負責應對疫情。
新奧爾良的三個自治區,從左至右依次為上城區、法國區和下城區。
對于新奧爾良市民來說,黃熱病已經算不上陌生,人們對這種每隔幾年就發作的疫病多少有些見怪不怪了,因此疫情出現後的一段時間内并未出現恐慌。不但媒體和醫生閉口不言,遠離港區的市民往往心存僥幸,很多人更是自信已具備抗體,等待着這場悄然而來的疫情再次悄然而去。然而直到7月末,黃熱病仍然沒有停歇的勢頭,而此時的一場連日大雨以及雨後的潮濕悶熱卻突然讓新奧爾良人緊張起來,他們終于開始擔心起來。媒體公開報道慈善醫院中的黃熱病死者,醫生不再回避談論疫情的威脅,市政府也承認黃熱病正在城市中蔓延。許多人逃離了新奧爾良,市議會也決定在秋天前不再開會。新奧爾良的貿易夥伴維克斯堡和納奇茲率先開始對來自新奧爾良的船隻進行檢疫。此舉無疑如同多米諾骨牌一般,許多城市也采取了相似的措施。滿載移民的客船也饒開新奧爾良,在墨西哥灣的其他城市靠岸。曾經繁忙的港口如今冷清下來,堤道上也無人散步。疾疫圍城之下,新奧爾良最繁忙的地方不再是碼頭,而是醫院和墓地。許多無力邀請私人醫生上門診治的病人隻能去醫院碰碰運氣,快速增多的死亡人口則被送往墓地。嚴重的疫情打亂了城市的日常運轉,人們不敢出門更不敢移動屍體,許多病人死在家中或是街道上。醫院面對病人無法及時收治,死者家屬也不能及時将墓地準備好。白人勞工或者生病,或者逃跑,市政府隻得将奴隸組織起來,負責将死者運往墓地并挖好墓穴。甚至新奧爾良一度傳出謠言,認為非洲裔美國人對于黃熱病有天然的免疫力。但新奧爾良面對此次黃熱病大爆發幾乎毫無還手之力,市政府甚至想到了舉行炮火表演來提振市民對政府的信心。8月18日清晨,表演在密西西比河邊如期展開,但不出所料,對于疫情防治絲毫未起作用,甚至21日一天有超過1500人死于黃熱病。新奧爾良已經束手無策了。
時間挽救了這座城市。進入9月後,新奧爾良天氣轉涼,作為黃熱病載體的蚊蟲逐漸消失,這場疫病慢慢緩和下來。10月13日,衛生委員會正式宣布這場黃熱病結束了。在整個19世紀,黃熱病曾多次襲擊新奧爾良,但1853年黃熱病大爆發卻是最為嚴重的一次,不但導緻更多人死亡——當年夏天将近1萬人死于黃熱病(1850年人口普查顯示新奧爾良人口約11萬)——更使得新奧爾良城市社會幾乎系統性崩潰。在美國公共衛生史學者約翰·達菲(John Duffy)看來,1853年黃熱病“也許可以說是對一座美國主要城市造成最嚴重沖擊的單一流行病”。疫情的發生發展當然與新奧爾良低窪濕熱、臨近江海的自然環境有關,但也與城市發展密不可分,假如城市空間布局更加規範合理、城市治理更加完善有效,1853年黃熱病的危害也許會降低。疾疫圍城之下,原本9月開
始的秋季貿易高峰未曾出現,雖然10月疫情結束,但繁忙的港口卻冷冷清清、行人如織的堤道而今空空如也,與疫情之前别若霄壤。曾經自信滿滿的新奧爾良人不得不自問,密西西比河和墨西哥灣,真的注定給這座城市帶來繁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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