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宏:父之兩教

發布者:發布時間:2015-02-09浏覽次數:1021

江辛眉先生(1922——1986)

來源:文彙報         2015.02.01 

 江宏
  從記事起就覺得父親很忙。他的忙忙碌碌,年輕時,可能為名,稍長則要為利了;但卻未得名,也沒圖到過多少利。或許是應了命書上說的空忙,可他忙得不亦樂乎,再空,隻要樂在其中,空也就有了不空的意義。
  對孩子的教育,因他的忙、被擠得很邊緣。在我的印象裡,父親隻對大哥上過心,甚至租架鋼琴讓他自小就有彈鋼琴的美名(那時的鋼琴是個稀罕物)。後來看到大哥在讀大學時寫的格律詩,平仄都合轍,定是得過父之教的。有詩為證,《醉歌寄兒輩》中道:甯(大哥名)也堕地十五年,已習句讀思雕镌。可見是有教有育的;接着把我亮了相:宏也跳踉類頑雀,亂鴉潑墨塗牆間。放縱不是鞭長莫及,實固無心、無力。但亂鴉潑墨塗牆間,卻是在父親的默許下我童年放膽作畫的真實情景,當時不會想到這竟是我繪畫事業的起點。
  童年的我,必是個名利之徒。因無利可圖,利欲自然就消失了;但名欲的熏心卻不論條件、不講場合,得一個表揚,聽幾句好話,自豪感立刻升騰。有一技之長便等于可以占據長久的榮譽,于是,想當畫家。當時紙很金貴,鉛筆将正反面畫得密密匝匝的,還不忍廢去,再用毛筆畫。不惟惜紙如金,而是紙貴如,花錢去買,畢竟是在搶奪口中的零食。一直觊觎家裡的白牆,想把它當紙用,終于忍不住動了手,毛筆蘸上墨寫了大躍進三個字--這是個策略,誰敢反對大躍進?想因此圈下了一大塊可以作畫的地盤。正盤算着接下來怎麼幹,父親開口了:不要寫字了,畫畫畫吧!可能是他不願看滿牆标語口号,更可能是對小孩正當興趣的鼓勵和支持。這個不費工夫得來的許可證,令我畫興激昂,不幾天,滿牆是畫,找不到插筆的地方了,家人每天擡頭低頭都看着我的塗鴉。而沒聽到抱怨,不惜将破壞力來維護創造力,縱容興趣,這也應算是父之教
  畫出點名堂,有機會進了區少年宮美術組。我對水彩畫的好感是易學見效快,而且成本低廉。一天,父親給我一本上海人美出版的吳昌碩花卉冊,令我愛不釋手。其中一幅芙蓉花上題粗枝大葉四個字,長期在我腦中豎着,直到我透徹了中國畫的精義後,恍然覺悟:這四字是寫意花卉的要領。
  因為這本冊頁,我愛上了中國畫,一開始就跌入大寫意的漩渦。我不知道父親讓我看吳昌碩的深意,可能是他更喜歡我弄中國的東西,但決不會以此來轉移學水彩畫的視線。父親料我會追逐大寫意的,真是知子莫如父,父之教于言、身之教外,又多了一重引導之法
  其實,父親何嘗不想自己的孩子有出息,他也有正兒八經課子的時候,隻是由于根深蒂固的虎頭蛇尾作風,總見開頭而難聞續篇。
  那年,父親正專心緻志地注着韓愈詩,心血來潮地要我讀韓詩。第一首,韓愈的少年作品:條山蒼,河水黃。浪波沄沄去,松柏在山岡。簡明又具詩意,氣勢也闊大且朗朗上口,易讀易記。懷着極大的興趣等着第二課,父親依然每天去上海圖書館的參考閱覽室注他的韓詩,教讀韓詩卻再無下文了。可我一直記着這首詩,作畫時每每題:少頌韓詩,此第一首也。不知情的,定認為我是讀韓詩長大的。同樣的遭遇還發生在孟子、墨子身上:認認真真地授完第一課,就悄無聲息了。孟、墨的文章似雲煙早已散去,倒是韓愈的那首小詩,在我心裡紮下了根。前幾年在晉南勾留,黃河邊上仰望中條山,少年韓愈的詩竟與我意境相合,不覺感慨萬分。這是我的父之教的一大特色:蜻蜓點水,輕盈地觸動,短暫卻入心彌久。
  覺得自己的毛筆字寫得可以題畫補空時,我便學着做詩了,看王力的《詩詞格律》,琢磨通今體詩的節奏,也未向精于此道的父親請教。但我的歪詩經他略略改動後,竟有歪打正着的效能。舉兩個例子,題《紅梅圖》詩:春來欲問梅消息,不用羅浮夢裡尋,昨夜春風臨小院,侵晨樹樹綻紅心。父親将後兩句改作:試看東風臨大地,枝頭處處綻紅心。眼界擡高了,詩意也擴大了。題《水墨荷花圖》:水面出幺荷,跳珠急雨過;陣風拂暑氣,留下清香多。詩意平平,父親也改了後兩句:風來吹不倒,為有墨香多。彼時知識遭貶,父親借題發揮,他說:有知,有識,才有膽氣、生氣,任憑風吹雨打,傲然挺立。如此的父之教,真是四兩撥千斤,我也似乎明白了詩和詩意了。幾年後,我在東北農村寄回一首詞,詞牌失記,可能是江鄉子,也可能用了蘇轍的韻:秋寂寂,天際雁行斜,為問江南何所似,了應紅了拒霜花。多少事,觸處使人嗟,略把鄉愁排遣盡,一瓯還品故鄉茶,歌嘯度年華。竟獲父親的贊賞,說不改一字,入宋人集子也不遜色。我受寵若驚,驚得好幾年不寫詩填詞。
  父親沒有給我們留下什麼遺産,可我的父之教依稀可觸可摸。金針度人,一生受用。
  2015年元月于尚尚書屋

                                                                                                                         (江辛眉先生原為本院曆史學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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