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寅 現在這種科研經費的管理方式,要把學界折騰死,要讓學術泡沫化。某次重大課題開題會上,主持人長喟:你要他的錢,他要你的命啊! 燕都客:《文彙學人》12月5日刊登《表格惡夢》,在高校和學界引起不小的反響,看來觸及當今科研管理體制中的焦點問題,不知你是怎麼看的? 金陵生:很正常,大家早就怨聲載道了。在我看來,填表比起報銷來隻是小巫見大巫。報銷那才是惡夢! 燕都客:有這種事? 金陵生:我們所規定周二返所,過去叫返所日,現在叫報銷日。以前上班,除了開學術論壇外,大家都忙着去圖書館查資料、借書,沒事的就在研究室談學問,交流學術心得。現在倒好,全埋頭貼發票,不知道的,以為進了手工作坊。 燕都客:有這麼誇張嗎? 金陵生:您去我們會計室看看就知道了。現在會計成了最辛苦的人,從早到晚不得歇口氣。 燕都客:報銷不是一直就有制度的嗎,現在和過去比有多大差别? 金陵生:過去科研管理看成果,你隻要成果做好了,不太管你錢怎麼花,花錢也沒有時間限制和嚴格的比例分配。現在花錢變成一個難題。好像有關部門将科研經費視為貪污腐敗之源了,訂下各種嚴格的規定,而麻煩也就随之而來。 燕都客:具體說說都有什麼麻煩。 金陵生:就拿中國社科院的“中國社會科學創新工程”來說吧,花錢有時間限制,院裡随時會來一個通知,說财政部門要求到幾月經費必須花掉百分之多少。一到這時候,花錢和報銷就緊張了。買書吧,制度有規定,每天在一家書店買書超過800元,要作為國有資産登記。替單位做搬運工還不說,複印封面、登記造冊也不是省心的事,于己于人都很煩。而且将來還給單位,哪有地方給你放啊?為了少給公家添麻煩,隻好自己多辛苦,隔三差五地就上網買書,光是在家等送書的快遞就是一樁勞神事,像我這種不會在網上買書的就要多跑書店了。您不妨算算,每天800元,三萬多元購書款,要跑多少次才能花完?四十多次,還要不要看書啦? 燕都客:那是你們社科院的特殊情況吧,國家社科基金沒有時間限制的。金陵生:但國家社科基金也有比例呀,得算着差旅費花多少,買書多少,過與不及,結項都會有麻煩的。差旅費更是煩人,要求車票、住宿費齊全,住朋友家裡不行,半路有人約講演,接送少了一段車程,往返地點對不上不行。至于辦公用品,沒有人能說清楚它的範圍,隻知道什麼不算。紙、筆、文件夾算,但書架不算,台燈不算,眼鏡不算——這對我來說是最重要的辦公用品。所以,怎麼把錢花出去,就成了很勞神的事。 燕都客:不是還可開會嗎? 金陵生:您千萬别提開會,提到開會更窩心!各單位的經費不好花,隻好開會,從年初到年尾,會議不絕。我這兩年,曾一年開過17個會,半數以上是提交論文的,還有不交論文的務虛會、侃會。教育部制造的大學競争,造成空前的文山會海,申請項目之前有論證會,申請到手有開題會,中期有評議會,完工有結項會,加上各種學科高端論壇、峰會、學會例會,古典文學界每年有多少會,隻有天知道。甚至殃及外國學者,面對如此多的國際會議,應接不暇。過去國際會議起碼半打以上的洋人到會,最近兩年常隻有兩三人,其中還有一二“假洋鬼子”。學術期刊也不甘示弱,什麼周年紀念會、編委會、座談會,好不熱鬧,被請不去,人家還要說你擺譜。君不見,國外越是名牌大學名牌教授越是少開會,埋頭在學校做研究寫論文。中國有名無名的教授全在會上、路上,過去難得見一面的老朋友,如今一年在會上要見好幾次。 燕都客:多開會不是可以促進學術交流,活躍學術空氣嗎? 金陵生:話是這麼說,但學問畢竟是讀書讀出來,寫書寫出來,不是開會開出來的。看看我們所每月的簡報,從領導到年輕學者全在路上,開會、演講、參加各種評獎、項目評審會。學問越來越流為口耳之間的東西,古人叫“四寸學”,就是口耳之學。現在這種經費管理方式,要把學界折騰死,要讓學術泡沫化。某次重大課題開題會上,主持人長喟:你要他的錢,他要你的命啊! 燕都客:話題有點扯遠了,還是回到報銷上來吧。加強科研經費管理,不是為了堵住虛假報銷的缺口嘛,不嚴格怎麼行呢? 金陵生:防虛假報銷是為了節制不當開支,最終目的是要避免浪費,尤其是國有資産流失,損公肥私。但是,人力不也是一種資産嗎?現在,消費要刷公務卡,而許多商店、郵局、打印店、私營書店等等,都無法刷卡。為了刷卡,就要耗費許多時間和精力。再者,明明在家門口就能買的東西,比如紙筆、文具什麼的,因為沒有正式發票,隻得去大商場。東西貴不說,要多跑路吧?另外,大到電腦,小到打印紙、墨盒,都要走政府采購渠道。然而這政府采購可不是随時等着你的,一年兩次。難道你為了買一包打印紙,要等半年麼?即使正好趕上政府采購申報,一看目錄和價格,那是一個滞銷品大賣場啊!型号老舊不說,價格還高于市面不少。沒辦法,隻得通過複雜的申報、采購程序,再多花些冤枉錢。本是為了杜絕腐敗的措施,卻明顯成了新的腐敗途徑。這就是合理不合法,合法不合理。結果則是學人精力和時間的極大浪費——在中國似乎很少将人力資源的浪費當回事兒,就好像不将噪音計入環境質量一樣。 燕都客:你說的都是個人費點事,但這麼做可以保證國家利益不受損失啊! 金陵生:照您這麼說,為了國家利益不受損失,就可以犧牲個人利益?那好吧,我再舉個例子,看國家利益是否會受損失。一次出差河北,在超市買辦公用品,開發票時被告知要報上單位稅務登記号。更絕的是在郵局寄東西,開發票被告知要交一張單位稅務登記号複印件,據說這規定很快要普及。聞說此言,我一驚非小!個人麻煩一點猶是小事,替國家算算這筆賬,問題就大了。按一周平均刷卡兩次計,兩張複印件就要花4毛錢,一個月要一塊六。中國社科院四千多人,一個月就是六千上下。類似這等規模的學術單位或大學,北京起碼一百多家吧,一個月就要100萬上下,全國就是兩三千萬,一年下來就是一個多億了。一個多億啊,就為這麼一紙稅務登記證複印件!這還僅僅是單純的經濟成本,還沒算上人們為複印這張證明所耗費的時間成本。按此來推,全國公家報銷要浪費多少錢,難以想象。 燕都客:你這麼一說,還真是挺可怕的,難怪古人說“治大國若烹小鮮”,随便一折騰,後果就不堪設想。但這隻是事情的一個方面,照你的說法,就不該杜絕虛開發票的路麼? 金陵生:我不是這個意思。凡制定措施,必指望發揮實際效用。一張稅務登記證複印件,能在多大程度上減少虛開發票、防止虛假報銷的漏洞,還是個疑問——發票漏洞的關鍵全在于開發票的人,現在責任的約束卻落到消費者頭上,這本身就是很可笑的思維錯亂。我不清楚這規定是什麼人,通過什麼程序制定的,但它屬于未經科學論證和考量的拍腦袋政策,則是毫無疑問的。 燕都客:但公務卡的推廣對杜絕虛假消費還是有制約力的,我相信。 金陵生:我卻不太相信。中國有多少靠開發票為生為業的人,您隻消到北京站轉一圈,就不難估摸。郵箱裡哪天不收到幾封代開發票的垃圾郵件?隻要公務卡一推廣,我相信馬上那些郵件裡就會多一句:在本公司開發票可刷公務卡。 燕都客:那你說該怎麼杜絕虛假發票呢,總不能不報銷讓你随便花錢吧? 金陵生:還真讓您說着了,我的看法就是要減少報銷項目和環節。前些年美國駐華大使駱家輝乘經濟艙赴任,成為熱鬧話題,甚至被指為做秀。其實,若知道美國的出差制度,就很容易理解。人家是把經費按标準算給你的,随你怎麼花,節餘就是自己的,超支也自己負責。據說駱大使三個孩子上學,家累不輕,坐個經濟艙省點錢也很自然。如果我們也這麼做,就可以省去多少報銷的麻煩,減少多少虛報的花費。畢竟現在什麼發票買不到,掌權者多報點用度,又有誰能控制呢? 燕都客:你這麼說還真有點道理。記得以前我也聽父親講過一個故事,說一次出差去武漢,來回乘江輪,返程買不到四等艙的票,三等艙不能報銷,隻好多住兩天。兩天的住宿費比艙位差價不知貴了多少,但可以報銷。真是合理不合法,合法不合理呀! 金陵生:可不是麼。這還是不可抗力,現在人為的虛冒支出,又有多少?就因為發票報銷是個無底洞,滋生了賣發票這個有特色的行業。簡單地改變一下規則,按級别、待遇支付差旅費,報銷虛冒開支的問題就簡單解決了。又能節省用度,還避免了不必要的奢侈。 燕都客:這麼說起來很簡單,但站在管理者的立場,當然要清楚所有的經費是怎麼花出去的。畢竟都是納稅人的錢。你們花納稅人的錢,拿着國家公款去做研究,總得對納稅人、對國家有個交代吧?怎麼能随心所欲地花錢呢? 金陵生:我們看問題的根本差異就在這裡。我不認為科研經費是公款,而做研究就是拿着公款替國家幹活。科研經費本質上是對研究者的勞動及其成果的合理補償。研究者花錢做完了研究,他的成果就是對納稅人、對國家的交代。 燕都客:你這麼說毫無道理,科研經費怎麼不是公款呢,你們的研究不是國家的一種投資行為嗎? 金陵生:您的看法顯然反映了一些政府部門及社會上相當一部分人的觀念,但這是值得商榷的。在今天,對絕大部分做研究的人來說,研究都不是他們必須要做的事。當今學者的主體是大學教師,他們的本職是教學,工資則是授課的報償。他們本無做研究的義務,做研究是教學之外的額外勞動,科研經費則是對這部分勞動的補償。我們社科院的學者雖是專職研究人員,但按院裡規定,我們的工作量以3萬字學術論文為合格限度。可是,我院絕大部分學者每年發表的成果都超過了3萬字,我個人通常是13萬字上下。3萬字,每天工作8小時即可輕松完成;但13萬字,就必須焚膏繼晷,分秒必争。我隻要不外出,工作時間一般總在12小時以上。我相信大多數學者也都是如此工作的,因為學無止境,求知欲驅使我們刻苦用功,不稍松懈。 燕都客:我理解,科研經費是國家對文化建設的投資,與其他類型的建設投資沒有兩樣,你考慮過這個問題嗎? 金陵生:科研經費怎麼能等同于一般的建設項目投資呢?項目投資是根據計劃消耗支付的,沒有消耗而冒領就是貪污公款。而科研經費作為超額勞動的補償,則意味對成果的收購。學術成果像任何商品一樣體現了社會必要勞動時間。不管消耗了多少成本,以什麼方式消耗,都應該獲得相應的報酬。我們能設想,隻要一支筆在紙上計算的陳景潤,就隻能報銷紙嗎?或者什麼也不消耗,隻呆在家裡空想的哲學家,就不能獲得科研經費嗎? 燕都客:目前的規定,在科研經費中不是已含有智力補償嗎?有了智力補償,再将消耗品所占的比例用虛假支出發票套現,這該說是違法了吧? 金陵生:在現有的報銷制度下,各行各業所有涉及報銷行為的人,大概沒有可能不違法,除非他放棄報銷。可是您想過沒有,一個制度如果迫使大多數人違法,那它本身肯定就有問題,因為它與大多數人的觀念和行為相對立。人文社會科學乃至理科的基礎研究,不能用工科的方式去管理。有許多研究不需要多買書,不需要四處訪求資料,隻需要時間安心思考。這些學者将如何使用科研經費呢?他們消耗的是精力和智力,這在課題經費中又如何分配其比例呢?所以,對基礎研究來說,科研經費的管理需要有更大的靈活性。即便站在投資的立場看,科研經費管理也應該關心産出,而不是具體的生産過程。生産過程隻要正當,即遵守學術規範,就沒必要嚴管。寬松的管理方式會更有利學術的發展。 燕都客:你的意思是要我們隻問收獲,少管耕耘過程? 金陵生:也不妨這麼理解吧。李零說中國的大學是養雞場,一時傳為名言。可是,即便是養雞場,投資人也隻會數蛋,不會整天盯着雞怎麼吃飼料,每天吃多少,更不會限制它到什麼時間必須吃完,不然就收走,明天再減量。現在的經費管理,讓學者還比不上養雞場裡的雞。為了那種抽風似的經費管理通知,今天湊發票,明天突擊花錢,為報銷一點經費,弄得上下蠅蠅苟苟,一點尊嚴都沒有。我真不理解,為什麼科研經費管理要弄得如此讓人厭惡不堪? 燕都客:這麼說未免太情緒化了吧?當今的管理制度就真的如此不堪嗎? 金陵生:謂予不信,你們可以到學校和科研機構聽聽大家的意見嘛。有些管理措施,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比如衆所周知,經費分配有比例,書費多少,差旅費多少,“小三票”多少。但誰又能計劃得清楚呢?費盡心思做了個預算,到年中就對不上号,隻好讓大家調整,重算一份;到下半年又對不上号,隻得再讓大家調整,花費許多精力。既然比例可以調整,那還有什麼規定的必要,直接讓大家按需花費不就行了嗎?管理部門為什麼非這麼折騰人,真讓人不可思議。 燕都客:說了半天,我終于明白你的想法。國家隻要把錢撥給你們,一人一張卡,随你們怎麼花,科研就能做好啦? 金陵生:極端一點說,正是這樣。結果會節省很多人力物力,産出的成果起碼不會比現在更壞。學人事務減輕了,心态正常了,學問就會良性滋長。為什麼日本學者的成果赢得全世界尊重,歐美學者研究東方學首先要學日語?就因為日本大學評職稱主要是熬年資,成果不占主導地位,所以大家不急不忙地做研究;再加上工資又高,不在乎額外補償,不用申請課題,學術就得以自由生長。許多學者是退休以後才陸續出版著作的,最典型的就是白川靜。目前為中國學術計,上策是提高教授的工資水平,不要讓科研經費成為菲薄收入的重要補充,這就可以避免學者搞短平快;如果這一點做不到,那麼就放寬經費使用的限制。既然國家不會吝啬替劉翔買雙好跑鞋,又為什麼不能讓我們買副好眼鏡呢? 燕都客:隻怕花錢自由了,許多人更不好好幹活了。 金陵生:我話還沒說完,花錢自由是有前提的,先得把活兒幹好,拿出有份量的東西。管理部門應該在成果審核、驗收上加大力度,重要課題的成果甚至可以請海外學者匿名評審。隻要把好成果驗收關,就沒有人敢掉以輕心地花錢。現在成果驗收馬馬虎虎,隻在經費管理上用勁,在我看來不啻是本末倒置,其功效值得懷疑。 燕都客:你的看法或許能代表一部分學者的看法,但多數學者和管理機構肯定是不會認可的。那麼一來,豈不會導緻科研經費使用的無政府狀态? 金陵生:絕不會的。管理部門是代表國家和納稅人的買主,貨不好可以不要,可以責成研究者退款,甚至可以先貨後款。要想讓雞多生蛋,生好蛋,辦法有很多,但最不好的辦法隻有一種,就是苛刻地限制它的飲食方式,讓生蛋變成複雜而麻煩,需要早晚勞神不已的事。 (作者為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