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 蔣寅
現在的科研經費管理,好比是讓你加班,你需要鍬,給你買把鍬的錢;你要用鋤頭,給你買把鋤頭的錢。完了你就幹活吧!就是農民工也要問一句:我的加班費呢?
燕都客:《文彙學人》
金陵生:的确,這幾天同事、朋友一見面,都說這篇對話在網上轉瘋了,說出了大家的心裡話。這絕不是某個單位的問題,生活在當下學術體制中的學人,無不感受深切。過去是沒錢花,現在是有錢難花,于是就滋生了很多花錢的煩惱。沒辦法,隻好多開會,邀請演講,讓學者們都運動起來,不運動就沒有消耗嘛!
燕都客:聽你這麼說,好像學術界就是在無謂地消耗錢,變着法兒把錢花掉,而且,花錢反給學術帶來不好影響。既然沒必要花錢,那麼國家要投入這麼多科研經費幹什麼,白白浪費麼?
金陵生: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作為重要的文化建設事業,學術研究當然是要花錢的。隻不過理工科的成本看得比較清楚,人文社會科學的看起來不太清楚。所以,這錢就要看怎麼個花法,花得好,國家投入少,獲得收益多;花得不好,國家投入大,實際收益卻少。
燕都客:那你認為怎麼才叫花得好呢?
金陵生:俗話說好鋼用在刀刃上,科研活動中什麼最重要?
燕都客:那還用說,當然人最重要啦!
金陵生:是啊,所以投入應該主要用在人身上。讓科研人員生活輕松,無後顧之憂,同時輔之以相應的考核制度,就一定能獲得較高的成果收益。但現在大學和科研單位的經費主要不是用于提高學者的工資,而是造大樓,裝潢辦公室和研究室,全都用在硬件設施上。現在,國内大學和科研機構的硬件設施和先進國家相比已經沒多少差距,但對人力的投資呢?差距依然是那麼大。因為工資上漲的水平遠不敵物價指數,尤其是房價。在居高不下的房價面前,有限的工資漲幅足以讓人氣餒。
燕都客:國家近年不斷增加科研經費的投入,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已由十幾年前的幾萬元增加到二十萬元,這對學者的研究和生活條件的改善沒有意義嗎?
金陵生:我上次已說過,不提高基本工資,用科研經費來提高學者的收入,這種思路本身就是有問題的。當科研經費成為學者收入的重要補充時,利益就會驅使他們去做短、平、快的研究,而不願潛心從事高、精、尖的研究。更何況,現在科研經費管理的宗旨,并不指向改善學者的科研條件,而是指向經費的使用方式,又缺乏不同學科性質的區别,結果就造成經費的機械消耗,學者的研究條件沒得到改善,反而要為許多不必要的開會、購書、調研耗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
燕都客:為什麼有許多不必要的開會、購書、調研呢?預算不都是你們自己根據需要制訂的嗎?沒有需要,就不需要做預算,甚至不申請研究項目呀?
金陵生:話是這麼說,我也确實聽到有些朋友聲稱不願受項目束縛、給自己找報銷的麻煩。但這樣的人畢竟是少數,且不說目前學者的收入水平整體偏低,一個教授的薪水還不如賣手機的;更何況,對于當今的房價,沒有人會認為僅憑工資就能夠買房子吧?所以,超額勞動也是學者無法避免的。如果我在
燕都客:目前大學教授的收入,在國内應該算中上等了吧?
金陵生:看你怎麼比法。和工人、農民比,當然算是高收入了,但如果與其他行業同等資曆者相比,還能說高嗎?這你懂的。況且,即使你願意過清貧的日子,你也無法應付考核啊!現在大學都将有無課題、什麼級别的課題列為考核、晉升的重要标準,沒有人可以優哉遊哉地不申請課題。
燕都客:有這樣的事嗎?考核不是主要看科研成果嗎,你隻要有成果,還怕通不過考核,評不了職稱?
金陵生:過去是這樣的,考核隻看成果,現在倒過來了,首先看課題。我的學生博士畢業好幾年,或博士後出站,有著作有論文,按過去的條件早就夠格,現在卻因為沒有課題,不能晉升副教授。
燕都客:沒申請課題,不花錢就做出成果了,應該鼓勵呀,怎麼反倒壓抑呢?
金陵生:這就是當今科研管理的荒唐之處,不是一兩所學校這樣,很多大學都有這樣的規定。因為教育部将課題作為大學等級評估的重要指标,所以學校就用這種規定逼迫老師申報各種課題。過去老輩學者不花國家的錢,做出優秀成果,這應該是最值得尊敬的,放在今天卻将通不過考核,評不了職稱。許多學者不知道寫過什麼好書,卻有一大串課題,好像一個學者的能力和水平,全體現在承擔什麼課題上。簡直是本末倒置了!
燕都客:這大概是出于自然科學管理的思維模式吧?自然科學的研究課題有時沒有結果,有時以失敗告終,許多物理學家、數學家,研究一輩子也沒什麼發明創造,衡量他們的工作能力,當然就隻能看承擔多少課題,能獲得多少經費了。人文社會科學當然可以用研究成果來衡量學者的能力,能少花錢多辦事,甚至不花錢而做出優秀成果,更應該提倡和鼓勵。
金陵生:這下你明白申請課題的無奈了吧,不是你想清靜就清靜得了的。而你隻要申請課題,麻煩就來了。預算就是那幾項,不外乎調研、圖書資料、器材購置、會議、辦公用品。我上次說的買副眼鏡,隻不過是打個比方,意謂科研經費的使用應該以改善科研條件為目的,如果錢隻能用于研究直接需要的地方,那我就不知道陳景潤若活到今天,将怎麼申報課題:購買稿紙一噸、鉛筆百箱?也不知道錢锺書會怎麼申報課題:他從來都是借書看的,如今線裝書不讓借了,買又沒處買。天天到圖書館看書,乘公交花不了幾塊錢,打的報銷則有限額,不能多打。想出國查資料更不行,境外差旅費不能報銷。唉,他們将怎麼花錢呢?
燕都客:出國查資料不能報銷嗎,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規定?
金陵生:凡出境差旅費都不能報銷,大概是為了杜絕假公濟私出國旅遊吧?但問題是,這一來就限制了我們的國際交流機會。以前經費少,付不起國際旅費,出國訪學、開會還容易點,現在經費多了,反倒更不容易出去。燕都客:此話怎講?金陵生:以前誰都知道我們窮,邀請我們短期訪問,或做訪問學者,都能給我們提供經費,于是多少有些國際交流的機會。現在中國瞧着比誰都好,沒人再願意給你資助,自己又不能報銷出境差旅費,無形中就斷絕訪學的機會了。
燕都客:那麼出國開會也不行嗎?總有會議邀請為憑,無法憑虛杜撰的。
金陵生:開會也不能報銷。過去因為沒錢,别人邀請我們開會,都資助機票和住宿。如今外國甚至港台地區都不願再資助中國大陸學者機票了,課題經費又不讓報銷,總不能自費去吧?隻好作罷。所以,現在有了錢,反而不容易出去開會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今我們請外國學者來開會,可以給他們支付機票和旅館費了,自己卻不能報銷國際會議旅費,真匪夷所思啊!
燕都客:控制公費出國是國家遏制腐敗的一貫措施,不是隻針對學術界的。
金陵生:但直接受到影響的卻是學術界。現在課題申請表上雖有國際交流經費一欄,卻被告知不用填,填了也不能用。其實,過去由對方資助出國訪問,學者的感覺是很不好的,一則受别人施舍的滋味誰都知道不會舒服,更别說有些資助是帶有條件的。某些國家科研機構多年積累的資料或研究成果,就成了個别學者受邀訪問的代價,最後成了别人名下或合作研究的成果。
燕都客:研究中國學問,有必要去國外訪學、做研究嗎?
金陵生:一個沒見過世面、不清楚外面世界的學者,是很難成為優秀學者的。這隻要曆數上世紀以來的學界人物就可以明白,最典型的莫過于清華四大導師。國外許多著名大學或科研機構,要想獲得資助去訪問,非常困難;如果自己支付費用,就比較容易。國外學者所以能經常到不同國家訪問、做研究,就因為自己有經費,不用仰人鼻息。現在我們有經費了,卻不讓報銷,就限制了學者出國訪問的機會。
燕都客:你說的隻是人文學科或理科那些基礎研究的情況,工科或社會科學還是需要大量實驗、調研經費的,應該有所區别。金陵生:我正是這個意思,課題申請時可以有經費使用的項目預算,但不必管得太嚴,尤其不必強求實際花費必須符合預算,隻要立項時核定課題确實需要多少錢就可以了,結項隻要經過評審,驗收合格,節省的經費就歸個人。這樣可以免掉為花錢而花錢的麻煩,學者可以增加收入,同時免除不必要的時間、精力消耗,甚至無謂的浪費。
燕都客:問題是你不列出實際需要的開支,我怎麼清楚你這項研究需要多少錢呢?
金陵生:您說得有理。但人文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有很大的不同,它的成本不像科學實驗那樣有清楚的消耗可以計算,再則有些開支性質很模糊,按現在的規定也無法報銷。
燕都客:你都具體說說看。
金陵生:比如調研對研究文史的學者來說是很重要的,古人說“讀萬卷書,行萬裡路”。研究杜甫的,成都杜甫草堂該去看看吧?研究古文字的,安陽小屯殷墟遺址不能不去考察吧?但門票不能報銷,因為有旅遊觀光之嫌。現在考察古迹遺址,一天下來門票比旅館費多得多,無法報銷。有些地方公共交通不方便,需要自己開車去,租車不能報銷;找朋友開車,汽油票不能報銷;至于那些做民族研究的學者,深入民族地區調研,經常連可以報銷的項目都無法開發票,更不要說刷公務卡了。還有一些規定也莫名其妙,音像資料DVD可報銷,音樂CD不可報銷,文件夾算辦公用品,書架就不算,書包更不算。有限的幾個開支項目怎麼能覆蓋實際花費的範圍呢?
燕都客:這的确有問題。主要是你說的這些開支,界線都很模糊,不嚴格規定,很容易變成旅遊和日常生活用品的消費。
金陵生:更大的問題還不在這裡。随着辦公自動化程度的提高,網絡資源的日益豐富,可以預見,以後科學研究對圖書購買的需要會越來越小,而且一般學者家庭也放不下那麼多的書,圖書資料這部分的預算會大幅度減少的。相應地,許多珍貴古籍都影印出來了,跑圖書館調研的需要也少了,科研經費的預算該怎麼做呢?
燕都客:這顯然是值得考慮的問題。對科研來講,将來的趨勢肯定是物質形式的消耗越來越少,人的智力方面的消耗越來越多。可智力的消耗又怎麼計量呢,也很難做清楚的預算啊?
金陵生:問題就在這裡,我們還是隻能回到總量的控制,按課題的價值支付經費。就目前的社科基金而言,一個哲學的課題和一個考古的課題相比,物質形式的消耗乃至人力的消耗都是很不相同的,但為什麼能獲得同樣的經費,不就是評審專家認為它們同樣值那麼多錢嗎?
燕都客:這我同意,目前國家科研經費的支出确實是根據科研成果的價值來決定投入數額的。
金陵生:這就是我前回說的,科研經費的本質是對獲得研究成果所需的社會必要勞動時間的報償,其中既含有物質消耗品的成本,也含有研究人員的智力成本,其比例和實際耗費的數額都是很難預算的。如果每一分錢都要為科研直接花完,變成書堆在家裡,變成複印紙,變成乘飛機火車奔波的時間,那就沒有計算智力成本。
燕都客:現在課題經費裡面不是包含了勞務費嗎?這就是智力補償。
金陵生:也許我理解得不準确,勞務費隻是作為必要的自由開支列出的,而且不能給本單位的人。我是用作給學生幫我查找資料和處理其他文案工作的辛苦費。即便如閣下所說,視為智力補償,即加班費,未免也忒低了點。目前各種課題費所定的勞務費比例是多少,我不太清楚。最近看到一些國家社科基金一般課題的申請書,在總數20萬元中隻占七八千,一個課題做三四年,每年隻合兩千元,就是說,除了自己掏腰包的錢不說,平均一天加班費是6元。
燕都客:如果作為智力成本來計算的話,那的确是太低了。
金陵生:我上次說過,目前我們所做的科研大部分是職務之外的超額勞動,科研經費當然應該體現對這部分勞動的補償。現在的科研經費管理,好比是讓你加班,你需要鍬,給你買把鍬的錢;你要用鋤頭,給你買把鋤頭的錢。完了你就幹活吧!就是農民工也要問一句:我的加班費呢?如果研究書法的看博物館要自己掏錢,研究文學的看曆史遺迹要自己掏錢,搞戲曲的聽戲要自己買票,那我問你,我幹嘛要做研究呢?我有這個時間不會自己去旅遊,去自己想去的地方,為什麼非去杜甫草堂,非去安陽小屯,或開半天車去人影子都見不到的羅布泊?别人搓麻将、看電視的時候,我為什麼非要在燈下熬夜工作?
燕都客:……
金陵生:既然經費使用上有些模糊地帶,為什麼就不能使用模糊的管理方式,控制總額而放松細節呢?既然科研經費中同時包含着物質消耗的成本和智力消耗的成本,而其比例又難以預算,為什麼不以實際開支為據,而非人為地機械地劃定其比例,迫使研究者去進行不必要的消費呢?既然科研經費包含智力消耗的報償,為什麼不讓這種報償支付得更直接、更簡單、更人性化,讓研究者使用得更自然、更有尊嚴呢?
燕都客:你這麼說,就将科研活動庸俗化了,将國家與學者的關系變成老闆和雇工的關系,科研成果變成商品買賣了,這還成什麼話?
金陵生:那依您看,國家、學者和科研成果是個什麼關系呢?難道我們不都是研究機構或大學聘用的合同制雇員嗎?明确了這種隸屬關系,恰恰讓學者意識到自己的責任和義務,讓自己拿出的成果對得起給你的科研經費。凡真正的學者,固然都有學術理想和抱負,願意盡自己的綿薄之力,為國家為人民多做貢獻。但從國家一方說,也不能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吧。即便馬兒願意不吃草,它又跑得了幾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