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旭:我的王運熙老師

發布者:發布時間:2014-02-19浏覽次數:1524

 

  王運熙老師很低調,所有見過他的人,都覺得他是一個“藹然”長者,謙謙君子,即之也溫。其實,作為他的學生,我們都有點怕他,因為他在“藹然”、“平和”的外表下面,内心有一股學術的精光。我第一次見到他,就聽他批評某個名家,讓我很吃驚;他會參與報刊上的學術争鳴,也要求我們參與。他上課的時候說,學術争鳴是他論文題目的來源之一。他的思想像剃刀一樣鋒利,雖然批評的話輕聲輕氣,語氣溫和,但隻要經他批評輕輕一碰,問題就會出血。
        王老師是真正做學問的人,做學問是天下最老實的事,如有不老實的地方,就怕王老師的鏡子照。
        1984年我考進複旦,成為他的第一個博士研究生的時候,我很擔心,王老師和他的學生都很謙虛、很平和,敏于思而謹于言,不像我這麼露才揚己。但也有人對我說:“王先生其實很喜歡說話的學生,他是很期待人家說話的。”經常是,說話的是學生,他是聽衆;偶爾發言,都是按語。
        入學的時候,他就給我們講“信古”、“疑古”和“釋古”三派,他說他是“釋古派”。釋古的文章差不多有三個目的:一是弄清真相;二是解決問題;三是揭示規律。
        王老師要求我們多寫論文,少寫書。因為書要求完整,有些别人講過的地方你不得不重複。寫論文則是自己獨立的觀點,他所有的論文都是解決一個問題的。譬如他寫“中國的叙事詩為什麼這麼少”、“吳聲西曲中的揚州”,通過資料分析、對比,得出結論,此揚州不是那揚州。
        怎麼寫論文?王老師說:文章不僅要寫“其然”,還要寫“其所以然”。我們很多學生文章寫不好,往往都隻寫了“其然”,沒有寫“所以然”,所以寫不深,寫不透。
        從做學問的方法上說,王老師寫文章主要是用曆史學的方法,文史結合,以歸納為主。通過歸納、對比,弄清真相,解決問題,并抽象出事物内部規律性的問題。
        王老師的論文,專論多,通論少。當時學界強調宏觀研究,但王老師對我們說:他是“中觀研究。”他一直用“中觀”的眼光做“微觀”的工作。有幾次他講他是“小宏觀”,我不知道有沒有“小宏觀”這個名詞,我想是王老師的發明。
        從文學史到批評史,王老師的研究,一貫奉行實事求是的原則和方法。他複原文獻中的思想含義,不作任何添加;遇到矛盾的材料不繞過,而是正面分析,解開謎團。在辨析古代文論中的名詞、術語、概念、範疇,解決“小問題”的時候,王老師用的是大的文學史和文學批評史的背景。譬如孔子說的“文質彬彬”,到底是什麼意思,以前人一直沒有說對。王老師說,那是兩種風格的融合和調和,不是思想加内容的關系;對《文心雕龍》“風骨”的辨析,什麼是“風”,什麼是“骨”,他的闡釋也成為學術界一緻公認的觀點。他重視權威,但不迷信權威;甚至對陳寅恪也是如此。王老師的文章,經常可以用作學術的“矯正器”。
        王老師為馬茂元老師的學生答辯,那位學生把吳融的詩歌抄錯了幾個字,王老師批評不是就事論事地說你“抄錯了字”,而是看出抄錯的地方都是平聲字抄成仄聲字,就說他“可能不懂詩詞格律和平仄”。那位學生果然承認不懂平仄。
        這種清晰明了、一語中的,以少勝多、以簡馭繁的事,不僅表現在學術上,也表現在平時的生活裡。他會說最平易、最普通、最老實的話,别人聽起來卻是大智大慧的哲人經過磨砺才能說出的話。
        1986年,《文心雕龍》會議在安徽師範大學召開,去黃山回來的路上,兩輛破舊的公共汽車在黃土路上一前一後地開。我和王老師、顧易生先生等人坐在第二輛車裡。六月的天氣,車窗開着;前車在黃土路上揚起的灰塵,滾滾直入後車。用衣角已經不行,有人用毛巾捂住鼻子。我對坐在身邊的王老師說:“要是我開車,我一定把車超到它前面,讓它吃我們的灰。”王老師說:“你開到前面,前面還有車。”一句話,車上的人都笑了;但是,王老師不笑。
        還有一次,也是在外地開學術會議,會議結束了大家在街上走,一個女生怕王老師眼睛不好走路摔跤,就挽住王老師的胳膊走。這時,駱玉明從後面趕上來說:“啊!王老師,你這樣,我回去要向師母彙報的哦!”王老師說:“師母就在後面。”駱玉明回頭一看,王師母果然就在後面一兩步的距離。王老師說了一句真實的話,駱玉明以為王老師不動聲色就解除了來自他的威脅。
        最有趣的是,王老師一面教學生,一面寫論文。他的《文心雕龍探索》一書,就是教研究生的時候寫的。文章寫出新觀點,他馬上放到下節課去講;因此,一學期課上完了,他的書稿也差不多完成了。
        《詩品》也一樣。他指導我研究《詩品》的時候,就一面寫《詩品》的文章,我們都知道。我們說,我們要和王老師比賽寫論文。我的《論宮體詩的審美意識新變》,就是王老師在課堂上講聞一多《宮體詩的自贖》,我們和王老師比賽寫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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