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姐妹“慰安婦”

發布者:肖文鑫發布時間:2019-12-19浏覽次數:355

2019年12月14日   04: 特稿   稿件來源:解放日報  

劉慈珍坐在紗門裡凝望。 宰飛 攝

■本報記者 王潇 宰飛

一位91歲,一位89歲。兩雙褶皺縱橫的手緊緊攥在一起。

2019年5月的江西萍鄉,春寒已退,抗戰老兵劉慈珍從湖南嶽陽專程坐了3個多小時火車來見妹妹。2017年6月她們時隔近30年重聚。去年,劉慈珍過了90大壽。妹妹劉蓉芳說好要來卻沒來。今年年初,妹妹又中風了。

“你怎麼沒戴那塊勳章呢?”談話間,劉蓉芳突然問姐姐。一旁的志願者陳良想起,兩年前見面時,劉慈珍戴着一塊抗戰勝利70周年紀念勳章,當時妹妹将勳章捧起,摸了又摸。

“現在時代好了,你把你的事情都跟他們說了,也能拿到一塊。”劉慈珍說。

陳良覺得劉慈珍一定是搞錯了。劉蓉芳并沒有參加過抗戰,而勳章是由國家專門頒發給約21萬名抗戰老戰士老同志、抗戰将領和為中國抗戰勝利作出貢獻的國際友人的。

但她口中,妹妹的“事情”是什麼呢?

随後他意識到,劉慈珍是抗戰老兵,但同時也是被确認二戰時期日軍“慰安婦”制度受害幸存者之一。劉蓉芳極有可能也是一位“慰安婦”制度的受害者。

從2013年接觸劉慈珍起,陳良在湖南一省已發現了多名“慰安婦”受害幸存者。她們中的大多數最初都不願啟齒。自身的痛與恥、外界賦予的标簽,折磨着這群“失語”者。

上海師範大學中國“慰安婦”曆史博物館的一面牆上,随時更新國内“慰安婦”受害幸存者的數字。這個數字會根據逝去和新發現的人數而變動。如今,這個數字是17位。

包括陳良在内的志願者們、學者、民間調查員、“00後”的學生,依然走在尋找、幫助這些幸存者的路上。“再過10年,她們基本就都不在了。但曆史,永遠都在。”

沉默

村莊的盡頭是一道斜坡。坡上是三間土屋,白色土坯牆,還保留着幾十年前湖南鄉間的模樣。

一位老人靠門坐在屋裡,眼睛望着門外,像是在看門口那棵十多米高的大樟樹,又像什麼都沒有看,隻是對着屋外出神。

2013年,陳良第一次找到劉慈珍時看到的就是這幅畫面,村莊裡還沒人知道劉慈珍的故事。

最初,陳良以為她隻是一名老兵。

陳良是一個尋找抗戰老兵當地公益組織的成員。一位出租車司機告訴他,嶽陽市梅溪鄉有個老太太,是外地人。村裡傳言她在國民黨部隊幹過,也有傳言她是國民黨姨太太,甚至有人說她被日本人抓去過。

“奶奶,有沒有參加過國民黨?”他問劉慈珍。

劉慈珍隻是說:“都不記得了。”眼睛依然望着門外。

參加過國民黨的老兵,因為政治原因,大多不願重提往事。對于這一點,陳良很清楚,因為他自己的奶奶曾經就是國民黨女兵,而這個秘密,直到奶奶死後,他才得知。

2013年,陳良初見劉慈珍時,已經有了心理預期。記不清是多少次登門後,劉慈珍終于告訴陳良,她曾在湖南湘潭幫國軍士兵洗衣服、照顧傷員。這一描述為後來劉慈珍被确認為抗戰老兵提供了線索。

但言談間的一句話,卻令陳良覺得還有隐情。老人說:“我這輩子吃了日本人的虧,被日本人害苦了。”吃了什麼虧,怎麼害苦的,陳良一再追問,劉慈珍隻是說,都忘記了。

2017年6月17日,在一家公益組織的安排下,劉慈珍時隔73年第一次回到湖南故裡湘潭。

之所以選擇這個日子,是因為1944年6月17日,日軍攻破湘潭,當日,劉慈珍被日本人擄走。陪她回鄉的志願者葛琳寫道:“今天是湘潭淪陷的日子,今天是劉奶奶回家的日子。她從花季少女到耄耋老人,嶽陽到湘潭茶恩寺260公裡,走了漫長的73年。”

在劉家老宅和祖墳前,劉慈珍哭了又哭,卻依然沉默。

尋找

陳麗菲的到來,打破了沉默。

在老家時,陳良隐約聽村民說,劉慈珍年輕時被日本人抓去過。是不是受過日本人淩辱?他無法确定。作為上海師範大學中國“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特約調查員,他把消息告訴了陳麗菲。

陳麗菲是上師大“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的研究員,她的丈夫蘇智良教授則是這個中心的主任。“慰安婦”田野調查的特殊性,需要女性研究員的助力。從第一次探訪幸存者,蘇智良就請愛人一同前往。

“最初我很反感研究‘慰安婦’問題,”陳麗菲說。1991年蘇智良聽日本學者說,世界上第一個慰安所就在上海。他是研究上海近代史的,卻不知曉,于是開始研究。“我當時不知道‘慰安婦’制度是怎麼回事,以為就是軍妓,日本回來後,我請他把材料都拿到學校去,我們的孩子那時五六歲,已經開始認字了,當時那些報道幾乎都是性的細節,根本不是上升到曆史的研究。”

1996年前後,聯合國的人權委員會派出特别調查官來調查“慰安婦”制度。結果認為,這是一種軍事的性奴隸制度,委員會以勸告的形式提出,日本政府應該向受害國政府、特别是受害國的女性進行道歉,而且賠償。

蘇智良讓陳麗菲幫忙翻譯報告,她翻完發現,在這樣一份國際性查證的正式報告中,很多國家和地區都被關注并查證了,而中國大陸,卻是空白。這個結果給了她很大的震動。

她想,這個局面的出現,曆史學者是有責任的。“我們民族的聲音缺失了,是因為我們的曆史學工作者、我們的知識分子,沒有提供這樣的事實來說話。”

1993年,夫婦倆開始尋訪慰安所,陳麗菲也在尋找幸存者。

他們的消息源有文獻,也有一線的老兵關懷組織志願者,比如陳良。一旦接到消息,就要迅速前往。

性格内向的陳麗菲,積累出了相當溫柔、細緻的尋訪經驗。“不可單刀直入,在場最好不要有男性,一定要有肢體接觸,要讓她放松……”

在劉慈珍家時,最初的對話,從點頭和搖頭開始。提到親人,才漸漸有了對話。

“奶奶的老家在湘潭是吧?家裡怎麼樣?”

“我裡五姊妹,五姊妹,死哒,還剩我裡兩姊妹,還有一個在江西,老妹。”

“日本人來的時候,躲在哪裡?”“躲在閣樓的絆筒裡。”

“什麼是絆筒?能裝得下人嗎?”“打谷的東西,木頭做的。”

“閣樓能放下這麼大東西嗎?”“能放下。”

1944年6月17日,16歲的劉慈珍在家中閣樓上被日軍發現,帶至樓下當場強暴後擄走,與其他十幾位中國女性一起被關押在易俗河鎮。劉慈珍記得,慰安所的門前有一條河。

陳麗菲說,承認自己被日軍帶走,一般都意味着談話局面的打開。老人們會慢慢說出在慰安所内的衣食住行和被強暴毆打的細節。

“日本兵很兇,沒有什麼理由,想打就打……現在看電視裡的日本人都不敢看,覺得很兇。”劉慈珍主動說。

個人口述隻是尋訪中的一環。文獻和旁證也是不可缺少的内容。訪談之後,陳麗菲去了老人口中的受害地易俗河鎮,尋訪慰安所的舊址;又去湘潭的茶恩寺鎮尋訪當年被擄走的地點……一輪下來才算完成受害事實的确認。

“日本右翼常說中國方面造假,在這種情況下,所有這些事不能随随便便,必須要有一套學術規範,一定要能建立起證據鍊來。”

阻礙

事實上,2017年6月,老兵劉慈珍回家時,一同回家的,還有妹妹劉蓉芳。幾十年音信不通,直到最近,老姐妹倆才從志願者那裡得知對方仍然在世。

就在這次回鄉聚會上,陳良聽萍鄉的志願者說,劉蓉芳也曾被日軍擄去。難道姐妹倆先後遭遇了同樣的厄運?

陳良拐彎抹角問劉蓉芳有沒有這回事,劉蓉芳說“沒有”。陳良問她,“是怎麼從湘潭去的萍鄉?”劉蓉芳隻說,“是一路讨飯過去的”。

線索斷了。

尋訪20多年,陳麗菲太理解這些老人。

“她們本身是受害者。從日本軍隊那裡回來以後,你想想家裡人怎麼看她,丈夫怎麼看她,鄰居怎麼看她。她把這段曆史打掉牙和着血淚往裡吞都來不及,她怎麼能夠講出來。”所以一開始,他們的調查也常常無功而返。

“可以說100%的老人家都很戒備”,反悔,發火的情況時有發生。有人對誰都是懷疑,不接受任何肢體接觸,洗澡時不要别人幫忙,床不允許别人碰,連志願者端來的水都不喝一口;有人在聽到慰安婦話題後,起身就把送來的禮物扔到門外。

家屬也有芥蒂。陳麗菲去一家幸存者訪談,卻被家屬趕出,“你們來幹什麼?你們能做什麼?你們是不是有自己的目的?”當時陳麗菲到廚房掉眼淚,電視台也跟過來拍,後來眼淚擦一擦,還是要再跟家屬做工作。

最根深蒂固的阻礙其實來自自己的同胞。

上世紀90年代一個大年三十,一位武漢的受害者給蘇智良打電話哭訴,别人把洗腳水潑在她家門口,凍成堅冰,罵她“日本婊子”。

一位研究員講過一件事:南方一個村莊的4位老人聽說如今可幫“慰安婦”讨回清白,鼓起勇氣去某政府部門訴說。結果卻被人反問,“你們自己當初丢臉丢盡,還要再來說”。4人哭着回去,從此再也不肯站出來。

2000年12月8日,一個由民間組織的“女性國際戰犯法庭”在日本東京開庭。蘇智良準備帶幾位幸存者參加,結果臨行前,卻被某部門攔住,傳來的話說,“自己丢臉也就算了,還要把臉丢到國外去”。

“我們一路走來,現在好像大家都知道(慰安婦)了,一開始就像在黑暗的隧道裡挖洞一樣,前邊看不到光亮,隻是覺得從道義上來講,從我們整個國家民族的曆史來講,我們應該做,我們沒做錯。”

公道

轉折發生在劉蓉芳中風之後。

在劉慈珍看望過劉蓉芳後,有志願者問劉蓉芳,願不願意講?劉蓉芳說,“願意”,“再不說出來,就沒人會知道了”。

她告訴陳麗菲,那年14歲,“還沒有做大人”。

日軍攻占湘潭後,在當地擄掠女性的情況時有發生。僅在劉蓉芳的記憶中,就有兩次躲避日軍掃蕩的經曆。日軍第三次來時,劉蓉芳沒有那麼幸運。她正在老家裡烤火,日軍突然到來,令她猝不及防。她與十幾名女子被雙手捆綁後,抓到一個泥磚砌的、僅以稻草鋪地為床的簡陋大房子裡。

在湘潭被關押五六天後,劉蓉芳和其他女孩子又一起被“裝到車上”帶到萍鄉,關在一個更大的磚砌房屋裡,仍舊是被欺辱、毆打。講到痛苦細節時,她緊緊地抓住陳麗菲的手,依偎在她身邊。

飽受痛苦與折磨的日子裡,劉蓉芳曾目睹過一位機靈的女孩子成功逃脫。“再不出來就是死。”她和另外兩名瘦瘦高高的女孩也策劃逃跑,每日外出如廁時,觀察周圍環境與守衛的站崗時間。兩周之後,她們就借着昏暗的天色,趁守衛換班時,逃了。

“怎麼逃出來的?”

“稻田裡面救過好多人。”

“意思是稻田裡可以藏人嗎?”

“哎哎哎,往田裡一鑽,再往前一塊田。”……

“回過頭去想這段經曆,你恨麼?”

“恨。”

“想不想日本鬼子給你道歉麼?有這個想法麼?”“有。”

“怎麼個道歉法?叫他們說什麼。”

“對不起,請我原諒。”

“你現在原諒他們麼,如果他們不道歉。”

“不道歉不原諒。”

“不道歉不原諒,如果道歉了,你原諒麼?”

“原諒。”

陳麗菲再次握緊了她的手。

讨回公道,是所有受害者站出來的初衷。但是老人家們去日本訴訟的官司,幾乎都輸了。

萬愛花,曾是大陸地區第一個站出來控訴日軍性侵害罪行的中國受害者,并7次赴日維權。她一度不能接受“慰安婦”的說法,因為來調查的日本人告訴她,在日語裡,慰安有自願的意思,“慰安婦”就是妓女。“我去慰個什麼安?”

陳麗菲做過專門的“慰安婦”制度緣起研究。她告訴萬愛花,慰安婦制度本質是一個性奴隸制度,隻是起了一個委婉的名字。這個制度被害者的主體,主要來自中國的戰場,東南亞、朝鮮半島也有大量女性受害者,“她們難道是自己要來慰安日本軍隊嗎?”“你們是性奴隸制度的受害者!但是因為日軍是以慰安婦制度來推行,所以軍隊的性暴行才能合法化、縱容化,才能這麼大面積持久地進行。”

老人家一聽,馬上就明白了,“陳老師,我們以工作為重,慰安婦不慰安婦,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事,我就是這個制度的受害者,你們該怎麼寫就怎麼寫。”

2013年去世前,她握着外孫女的手說,“咽不下這口氣,官司沒打赢”。外孫女對她說,“我們中國人是争氣的,奶奶,你放心去”。

雲南唯一站出來的受害者李連春,遭受了很多的侮辱。一次訪談結束後,她和陳麗菲坐在深山裡的火塘邊烤火。

“陳老師,你不要看不起我,我一生很窮很苦,一直被人看不起,我唯一寶貴的東西是我的身體,但這個寶貴的東西,是被當時日本鬼子奪走的,不是我自己要這樣的。我不是要找哪一個人算賬,我也不要好多錢,我都這麼老了,黃土埋到半截了,我要錢幹什麼?我要的就是一個世間公道。”

火塘邊,李連春患有白内障的眼睛裡,火光閃閃。“我覺得她的眼睛就像結着冰的湖面那樣寒光凜凜。她們真的是用一種戰鬥的姿态站出來的,可以說是出師未捷身先死。現在她們人沒有了,但這個聲音我聽到了,我一定要給她們發出來。隻要活一天,這個事情我就要做一天。”陳麗菲說。

銘記

陳麗菲認為,尋訪是一回事,但找到以後,能否提供關愛和支持又是另一項工作。“如果由社工專業人員介入肯定做得比我們要好得多。”

陳麗菲曾去韓國、台灣地區交流,當地的心理支持活動很多。有人終生未婚,卻有做一回新娘的心願,便給她辦一場婚禮儀式;有人喜歡畫畫,就通過繪畫來疏解心中的郁結。藝術家會在晚間免費去給老人們拉琴,唱歌,讓她們盡量過得愉快。但這些目前在中國社會裡是缺失的。

“‘慰安婦’問題的研究,牽涉領域很大,而目前日本國内曆史修正主義的力量又如此強大,目前看來不是一代人能解決的。”陳麗菲說,她很欣慰一批“90後”“00後”正在成為研究的主力。

“對‘慰安婦’問題的關注,并不僅僅是中日之間的現實問題和曆史事實問題。我們要達成一種曆史共識,為什麼戰争是殘暴的,為什麼和平是可貴的,什麼樣的人性是我們應該譴責的,什麼樣的觀點會發展成一種登峰造極的形态來殘害人類……我們要堅決把它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警示來者。這是一個不斷向前的過程。”陳麗菲說。

可以肯定的是,上師大裡那面幸存者的照片牆上,數字增加的幾率将越來越小。蘇智良說,他會守着這面牆,去世一位,就拿掉一張,直到最終變為,0。

劉慈珍大多數時候還是沉默地坐在屋門口。但卻是一種更為平靜的沉默。

一陣風吹過,紗門自己開了,又“咣”地自己關上。再無其他聲響。 (應被采訪者要求,陳良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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