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的江西萍鄉,春寒已退,抗戰老兵劉慈珍從湖南嶽陽專程坐了3個多小時火車來見妹妹。2017年6月她們時隔近30年重聚。去年,劉慈珍過了90大壽。妹妹劉蓉芳說好要來卻沒來。今年年初,妹妹又中風了。
“你怎麼沒帶那塊勳章呢?”談話間,劉蓉芳突然問姐姐。一旁的志願者陳良想起,兩年前見面時,劉慈珍戴着一塊抗戰勝利70周年紀念勳章,當時妹妹将勳章捧起,摸了又摸。
“現在時代好了,你把你的事情都跟他們說了,也能拿到一塊。”劉慈珍說。
陳良覺得劉慈珍一定是搞錯了。劉蓉芳并沒有參加過抗戰,而勳章是由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專門頒發給約21萬名抗戰老戰士老同志、抗戰将領和為中國抗戰勝利作出貢獻的國際友人的。
但她口中,妹妹的“事情”是什麼呢?
随後他意識到,劉慈珍是抗戰老兵,但同時也是被确認的二戰時期日軍“慰安婦“制度受害幸存者之一。劉蓉芳極有可能也是一位“慰安婦”制度的受害者。
2019年5月10日,劉慈珍(左)專程坐火車來看妹妹劉蓉芳(右)。
從2013年接觸劉慈珍起,陳良在湖南一省已發現了多位“慰安婦”受害幸存者。她們中的大多數最初都不願啟齒。自身的痛與恥、外界賦予的标簽,折磨着這群“失語”者。
上海師範大學中國“慰安婦”曆史博物館有一面牆,随時更新“慰安婦”受害幸存者的數字。數字會根據逝去和新發現的人數發生變動。如今,這個數字是17位。
包括陳良在内的志願者、學者、民間調查員、“00後”學生,依然走在尋找、幫助“慰安婦”制度受害幸存者的路上。“再過10年,她們基本就都不在了。但曆史,永遠都在。”
沉默
村莊的盡頭是一道斜坡。坡上是三間土屋,白色土坯牆,還保留着幾十年前湖南鄉間的模樣。
一位老人靠門坐在屋裡,眼睛望着門外,像是在看門口那棵十多米高的大樟樹,又像什麼都沒有看,隻是對着屋外出神。
2013年,陳良第一次找到劉慈珍時看到的就是這幅畫面,村莊裡還沒人知道劉慈珍的故事。
最初,陳良以為她隻是一名老兵。
陳良是當地公益組織尋找抗戰老兵的成員,緻力于尋找隐沒在民間的抗日老戰士。一位出租車司機告訴他,嶽陽市梅溪鄉有個老太太,是外地人,可能參加過國軍,和日本人打過仗。村裡傳言她在國民黨部隊幹過,也有傳言她是國民黨姨太太,甚至有人說她被日本人抓去過。
“奶奶,有沒有參加過國民黨?”他問劉慈珍。
劉慈珍隻是說:“都不記得了。”眼睛依然望着門外。
參加過國民黨的老兵,因為政治原因,大多不願重提往事。對于這一點,陳良很清楚,因為他自己的奶奶曾經就是國民黨女兵,而這個秘密,直到奶奶死後,他才得知。
2013年,陳良初見劉慈珍時,已經有了心理預期,老人不會輕易開口。記不清是多少次登門以後,劉慈珍終于告訴陳良,她曾在湖南湘潭幫國軍士兵洗衣服、照顧傷員。這一描述為後來劉慈珍被确認為抗戰老兵提供了線索。
但言談間的一句話,卻令陳良覺得還有隐情。老人說:“我這輩子吃了日本人的虧,被日本人害苦了。”吃了什麼虧,怎麼害苦的,陳良一再追問,劉慈珍隻是說,都忘記了。
2017年6月17日,在一家公益組織的安排下,劉慈珍時隔73年第一次回到湖南故裡湘潭。
之所以選擇這個日子,是因為1944年6月17日,日軍攻破湘潭,當日,劉慈珍被日本人擄走。陪她回鄉的志願者葛琳寫道:“今天是湘潭淪陷的日子,今天是劉奶奶回家的日子。她從花季少女到耄耋老人,嶽陽到湘潭茶恩寺260公裡,走了漫長的73年。”
在劉家老宅和祖墳前,劉慈珍哭了又哭,卻依然沉默。
尋找
陳麗菲的到來,打破了沉默。
在老家時,陳良隐約聽村民說過,劉慈珍年輕時被日本人抓去過。是不是受過日本人淩辱?他無法确定。但作為上海師範大學中國“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特約調查員,他把消息告訴了陳麗菲。
陳麗菲是是上海師範大學“慰安婦”研究中心的研究員,而她的丈夫蘇智良教授是這個中心的主任。“慰安婦”田野調查的特殊性,需要女性研究員的助力。從第一次探訪幸存者,蘇智良就請愛人一同前往。
“最初我很反感研究‘慰安婦’問題,”陳麗菲說,“1991年蘇教授在東京大學做客員研究員,聽日本學者說,世界上第一個慰安所就在上海。蘇教授是研究上海近代史的,他的碩士論文就是寫八·一三淞滬抗戰。他說怎麼我不知道,他為此延長了在日本的研究時間。我當時不知道這個‘慰安婦’制度是怎麼回事,以為就是軍妓,所以我說,你不要再研究這樣的事情了。從日本回來後,我就把他的這些材料全部堆給他,說請你拿到學校去,因為我們的孩子那時候五六歲,已經開始認字了,當時那些報道幾乎都是性的細節,根本不是上升到曆史的研究。”
但是1996年前後,聯合國的人權小委員會派出了特别調查官來調查“慰安婦”制度,結果認為,它是一種軍事的性奴隸制度。委員會以一個勸告的形式提出,日本政府應該向受害國的政府,特别是受害國的女性進行道歉,而且賠償。
這項報告是日文的,蘇智良讓陳麗菲幫忙翻譯,她翻譯完了卻發現,在這樣一份國際性查證的正式報告中,很多國家和地區都被關注并查證了,但在中國大陸,聯合國一天的查證都沒做過。“中國是二戰時期日本軍隊占領時間最長、占區最大的地方,我們受害的人數可以想象,絕對是屬于程度很深廣的,但是中國女性所受到的傷害,中國這個國家和作為一個民族,在聯合國做出了正義呼籲的時候,應該得到的尊重和支持卻一點也沒有體現。”陳麗菲說。這個結果,給了她很大震動。
她想,這個局面的出現,曆史學者是有責任的。“這是我們中國人自己的曆史,首先是應該我們自己來做出訴求。我們民族的聲音缺失了,是因為我們的曆史學工作者、我們的知識分子,沒有提供這樣的事實來說話。”
從1993年夫婦倆開始尋訪慰安所,陳麗菲也在尋找幸存者。
他們的消息源有文獻,也有長期在民間關注抗戰曆史的各類志願者,比如陳良。一旦接到消息,就要迅速前往。
并不屬于外向性格的陳麗菲,積累出了相當溫柔、細緻的訪談經驗。“背景資料要充分,不可單刀直入,在場最好不要有男性, 一定要有肢體接觸,讓她放松。”
在劉慈珍家時,最初的對話,從點頭和搖頭開始。提到親人,才漸漸有了對話。
“奶奶的老家在湘潭是吧?家裡怎麼樣?”
“我裡五姊妹,五姊妹,死哒,還剩我裡兩姊妹,還有一個在江西,老妹。”
“日本人來的時候,躲在哪裡?”
“躲在閣樓的絆筒裡。”
“什麼是絆筒?能裝得下人嗎?”
“打谷的東西,木頭做的。”
“閣樓能放下這麼大東西嗎?”
“能放下。”
1944年6月17日,16歲的劉慈珍在家中閣樓上被日軍發現,帶至樓下當場強暴後擄走,與其他十幾位中國女性一起被關押在易俗河鎮。劉慈珍記得,慰安所的門前有一條河水。
陳麗菲說,承認自己被日軍帶走,一般都意味着談話局面的打開。老人們會慢慢說出在慰安所内的衣食住行和被強暴毆打的細節。
“日本兵很兇,沒有什麼理由,想打就打……現在看電視裡的日本人都不敢看,覺得很兇。”劉慈珍主動說。
個人口述隻是尋訪中的一環。文獻和旁證也是不可缺少的内容。訪談之後,陳麗菲驅車去了老人口中的受害地易俗河鎮,攙扶着駝着背的村裡老人去指認慰安所的舊址;又驅車去湘潭的茶恩寺鎮尋訪當年老人的鄰居,回憶細節,指認被擄走的地點,實地調查被擄掠的老宅……一輪下來才算完成劉慈珍受害事實的确認。
“日本右翼常說中國方面造假,在這種情況下,所有這些事不能随随便便,必須要有一套學術規範,一定要能建立起證據鍊來。”
阻礙
事實上,2017年6月,老兵劉慈珍回家時,一同回家的,還有失散多年、現居江西萍鄉的妹妹劉蓉芳。幾十年音信不通,直到最近,老姐妹倆才從志願者那裡得知對方仍然在世。
就在這次回鄉聚會上,陳良聽萍鄉的志願者說,劉蓉芳也曾被日軍擄去。難道姐妹倆先後遭遇了同樣的厄運?
陳良拐彎抹角問劉蓉芳有沒有這回事,劉蓉芳說“沒有”。陳良又問,“是怎麼從湘潭去的萍鄉”。劉蓉芳隻說,“是一路讨飯過去的”。
線索斷了。
2017年6月17日,與劉慈珍一同回家的,還有妹妹劉蓉芳(右)。
尋訪20多年,陳麗菲太理解這些老人。
“她們本身是受害者,但是從日本軍隊那裡回來以後,你想想家裡人是怎麼看她的,丈夫是怎麼看她,鄰居是怎麼看她。有人說她們是日本兵的女人,喊得非常難聽,還會遇到暴力壓迫,她把這段曆史打掉牙和着血淚往裡吞都來不及,她怎麼能夠講出來。”所以一開始,他們的調查也極其艱難,常常無功而返。
“可以說100%的老人家都很戒備”,反悔,發火的情況時有發生。有人對誰都是懷疑,誰都不能觸碰她的身體,洗澡時不要别人幫忙,床也不允許别人碰,連志願者端來的水都不喝一口;有人聽到慰安婦的話題後,起身就把送來的禮物扔到門外。
家屬也有芥蒂。陳麗菲去一家幸存者訪談,卻被家屬趕出,“你們來幹什麼?你們能做什麼?你們是不是有自己的目的?”當時陳麗菲到廚房掉眼淚,電視台也跟過來拍,後來眼淚擦一擦,還是要過來再跟家屬做工作。
最根深蒂固的阻礙其實來自自己的同胞。
上世紀90年代,一個大年三十,一位武漢的幸存者給蘇智良打電話哭訴,說别人把洗腳水潑在她家的門口,凍成堅冰,還罵她“日本婊子”。
一位研究員給蘇智良講過一件事:雲南一個村莊的4位老人聽說如今可以幫“慰安婦”讨回清白,鼓起勇氣去某政府部門訴說。結果卻被人反問,“你們自己當初丢臉丢盡,還要再來說”,4人哭着回去,從此再也不肯站出來。而如今整個雲南省,隻找到一位肯站出來的幸存者。
2000年12月8日,一個由民間組織的“女性國際戰犯法庭”在日本東京開庭。蘇智良作為中國大陸的代表團團長準備帶幾位幸存者參加,結果臨行之前,海南方面不肯放行,傳來的話說,“自己丢臉也就算了,還要把臉丢到國外去”。又是讓老人家大哭。
“我們一路走過來,現在好像大家都知道(慰安婦)了,一開始做的時候是就像在黑暗的隧道裡挖洞一樣,前邊看不到光亮,隻是覺得從道義上來講,從我們整個國家民族的曆史來講,我們應該做,我們沒做錯。”
公道
轉折發生在劉蓉芳中風之後。
在劉慈珍看望過劉蓉芳之後,有志願者試探着問劉蓉芳,願不願意講?劉蓉芳平靜地說了聲,“願意”,“再不說出來,就沒人會知道了”。
她告訴陳麗菲,那年14歲,“還沒有做大人”(意指月經還沒有)。
日軍攻占湘潭後,在當地擄掠女性的情況時有發生。僅在劉蓉芳的記憶中,就有過兩次躲避日軍掃蕩的經曆。日軍第三次來時,劉蓉芳就沒有那麼幸運了,她正在家裡烤火,日軍突然到來,令她猝不及防。她與十幾名女子被雙手捆綁後,抓到一個泥磚砌的、僅以稻草鋪地為床的簡陋大房子裡。
在湘潭被關押五六天後,老人和其他女孩子又一起被“裝到車上”帶到了萍鄉,關在一個更大的磚砌房屋裡,仍舊是被欺辱、毆打。講到痛苦的細節時,她緊緊地抓住陳麗菲的手,依偎在她身邊。
飽受痛苦與折磨的日子裡,劉蓉芳曾目睹過一位機靈的女孩子成功逃脫。“再不出來,就是死。”她和另外兩名瘦瘦高高的女孩開始策劃逃跑,通過每日外出如廁的短暫時間,觀察周圍的環境與守衛的站崗時間。兩周後的一天,三個女孩借着昏暗的天色,趁守衛換班的時機,逃了。
“怎麼逃出來的?”
“稻田裡面救過好多人。”
“意思是稻田裡可以藏人嗎?”
“哎哎哎,往田裡一鑽,再往前一塊田。”
……
“回過頭去想這段經曆,你恨麼?”
“恨。”
“想不想日本鬼子給你道歉麼?有這個想法麼?”
“有。”
“怎麼個道歉法?叫他們說什麼。”
“對不起,請我原諒。”
“你現在原諒他們麼,如果他們不道歉。”
“不道歉不原諒。”
“不道歉不原諒,如果道歉了,你原諒麼?”
“原諒。”
陳麗菲再次握緊了她的手。
讨回公道,是所有受害者站出來的初衷。但是老人家們去日本訴訟的官司,幾乎都輸了。
萬愛花,曾是大陸地區第一次站出來控訴日軍性侵害罪行的中國受害者。她曾7次赴日維權,在日本高級法院和各個地方法院申訴并出庭作證,法院卻每次以失去時效和個人不能起訴政府為由,将其駁回。
她曾經一度不能接受慰安婦的說法,因為來調查的日本人告訴她,在日語裡,慰安有自願的意思,“慰安婦”就是妓女。“我去慰個什麼安?”
陳麗菲專門做過“慰安婦”制度緣起研究。她告訴萬愛花,“慰安婦”制度本質是一個性奴隸制度,它隻是起了一個委婉的名字。這個制度被害者的主體,主要來自于中國的戰場,因為侵略戰争主戰場在中國,然後擴展到東南亞,朝鮮半島作為殖民地,有大量的年輕女性被日軍征集過來,作為戰争的受害者,“她們難道是自己要來慰安日本軍隊嗎?”
“你們是性奴隸制度的受害者!但是因為日軍是以‘慰安婦’制度來推行,所以軍隊的性暴行才能合法化、縱容化,才能這麼大面積持久地進行,軍隊的各個層次才會有這樣肆無忌憚、登峰造極的性犯罪事實。”
陳麗菲把複雜的制度解釋一遍,老人家一聽,馬上就明白了,“陳老師,我們以工作為重,慰安婦不慰安婦,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事,我就是這個制度的受害者,所以沒有關系,陳老師,你們該怎麼寫,就怎麼寫。”
2013年去世前,她握着外孫女的手說,“咽不下這口氣,官司沒打赢”,外孫女對她說,“我們中國人是争氣的,奶奶,你放心去”。
雲南唯一站出來的受害者李連春,遭受了很多的侮辱,但在心裡,這一生,她一直把頭擡得很高。在一次訪談結束後,她和陳麗菲坐在深山裡的火塘邊烤火。
“陳老師,你不要看不起我,我這個人一生很窮很苦,一直被人看不起,我唯一寶貴的東西是我的身體,但這個最寶貴的東西,是被當時日本鬼子奪走的,不是我自己要這樣的。我不是要找哪一個人算帳,我也不要好多錢,我都這麼老了,黃土埋到半截了,我要錢幹什麼?我要的就是一個世間公道。”
火塘邊,李連春患有白内障的眼睛裡,火光閃閃。“我覺得她的眼睛就像結着冰的湖面那樣寒光凜凜。她們真的是用一種戰鬥的姿态來站出來的,可以說,就是出師未捷身先死。現在她們人已經沒有了。但這個聲音我聽到了,我一定要給她們發出來,我隻要活一天,這個事情我就要做一天。”陳麗菲說。
銘記
陳麗菲認為,尋訪的工作是一回事,但找到以後如何關愛,目前還做得太少。“如果由社工專業的人員介入肯定是做得比我們要好得多。”
陳麗菲曾去韓國、台灣地區交流,當地的心理支持活動很多。有的受害者終生沒結婚,但卻有做一回新娘的心願,便給她辦一場純潔的婚禮;有老人喜歡畫畫,就通過繪畫來疏解心中的郁結;有的人寫書,也提供幫助。還經常有藝術家在晚間免費去給他們拉琴,唱歌,讓他們盡量過得愉快。但這些目前在中國社會裡是缺失的。
“‘慰安婦’問題的研究,牽涉領域很大,而目前日本國内曆史修正主義的力量又如此強大,目前看來不是一代人能解決的。”陳麗菲說,她很欣慰一批90後、00後正在成為研究的主力。
“對‘慰安婦’ ’問題的關注,并不是僅僅是中日之間的現實問題和曆史事實問題。而是我們要達到一種曆史共識,為什麼戰争是殘暴的,為什麼和平是可貴的,什麼樣的人性是我們應該永遠譴責的,什麼樣的觀點會發展成一種登峰造極制度的形态來殘害人類……我們要堅決把它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警示來者,不可覆轍重蹈。這是一個不斷向前的過程,也是一個永恒的過程。”陳麗菲說。
可以肯定的是,上師大裡那面幸存者的照片牆上,數字增加的幾率将越來越少。蘇智良說,他會守着這面牆,去世一位,就拿掉一張,直到最終變為,0。
劉慈珍大多數時候還是沉默地坐在屋門口。但卻是一種更為平靜的沉默。
一陣風吹過,紗門自己開了,又“咣”地自己關上。再無其他聲響。
(應被采訪者要求,陳良為化名)
題圖說明:2019年5月22日,劉蓉芳首次公開自己經曆,姐姐劉慈珍專程又佩戴着勳章前來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