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丹:寶钗生日和黛玉的傷不起

發布者:肖文鑫發布時間:2019-12-03浏覽次數:284

來源:解放日報 | 詹丹  2019年07月02日08:14

生日宴會看演出,是《紅樓夢》中賈府常有的娛樂活動。

甯國府給賈敬祝壽,雖然賈敬在道觀不肯回家過,但府裡照樣請了戲班子來招待客人。薛寶钗、王熙鳳、老祖宗等的生日,都有戲曲表演。寶玉生日雖沒有安排大型演出活動,但群芳開夜宴時,寶钗抽得牡丹簽,豔冠群芳,可以随意點人唱歌,芳官遂被寶钗點中,在宴席上細細唱一曲《賞花時》,也算是對演出活動作了變化處理,這是《紅樓夢》搖曳生姿的筆法。第八十五回補寫了前八十回沒有寫過的給林黛玉過生日,由戲班子演繹嫦娥天上人間的故事《蕊珠記》,而這一天,作為绛珠仙草投胎到人間的黛玉,打扮得貌美如嫦娥,戲裡戲外,前世今生,形成了呼應關系。

不過,因演出娛樂的同時又節外生枝,惹得一些人生氣,在寫薛寶钗生日活動中出現了台下戲,值得我們細細品味。

第二十二回寫榮國府為薛寶钗過十五歲生日,老祖宗格外起勁,特意出錢吩咐王熙鳳置辦演出。戲曲開演前,又特意讓寶钗先點戲。寶钗推讓不開,知道老年人喜歡熱鬧,就點了一出《魯智深醉鬧五台山》(又稱《山門》)。寶玉向來不喜歡熱鬧戲,第十九回寫過春節,甯國府請戲班子來演戲,寶玉也受邀聽戲,就無法忍受他們所點的熱鬧戲。這次見寶钗點“醉鬧”的戲,自然不敢苟同。但大概也是考慮到老祖宗的興趣,所以他便帶點無奈的口吻說:“隻好點這樣的戲。”自己既覺得有點掃興,話裡似還有安慰薛寶钗的意思——在寶玉看來,請戲班子畢竟是為寶钗過生日,老祖宗叫她點戲,也是把她的趣味放在第一位,但寶钗卻想着先如何迎合老祖宗口味,雖然是敬老,但多少有點委曲求全。

薛寶钗卻不承認這一點,這究竟是她為人不坦誠,或者确實是被寶玉誤解了,還真不好判斷。總之,她反駁了寶玉,說寶玉不懂這戲的排場、辭藻等諸多好處,還念了一首曲詞《寄生草》,讓寶玉贊賞的同時,又誇贊她無書不知。結果,在場的林黛玉聽不下去了,嘲笑寶玉道:戲還沒唱《山門》,你倒《妝瘋》了。

林黛玉挪用戲名嘲笑寶玉,似乎是随機之舉,但也讓人覺得她有一股暗暗跟寶钗較勁的意思。之前,寶玉來邀黛玉看戲,說要為她點戲時,黛玉就抱怨說這天她不過是借光看戲,談不上為她而點戲。逢寶玉誇獎寶钗,黛玉借戲名嘲笑寶玉的吵鬧,則似乎一方面暗示了自己對戲曲也熟悉,寶钗的“炫”詞沒啥稀奇,另一方面,也讓嫌戲吵的寶玉和他自己在台下的不安靜構成了反諷。但這僅僅是台下戲的序曲,大幕是在後面拉開的。

戲散場,老祖宗特别喜歡一個演小旦的和演小醜的,讓人喚來這兩人,給零食和賞錢。于是就有了如下一場戲:

鳳姐笑道:“這個孩子扮上活像一個人,你們再看不出來。”寶钗心裡也明白,便隻笑不肯說。寶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說。史湘雲接着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樣兒。”寶玉聽了,忙把湘雲瞅了一眼,使個眼色。衆人卻都聽了這話,留神細看,都笑了起來,說固然不錯。一時散了。

王熙鳳雖然看出林黛玉和旦角長得像,但她不願意說出來,怕黛玉對她心生怨氣,而她實在又太願意讓大家知道這一點,一起來看笑話。按文藝心理學的規律,看笑話得有回應,必須有衆人的附和和分享才能出效果。單獨一人偷着樂,是難以獲得好笑的愉悅感的。問題是,林黛玉像旦角,怎麼就成了可以讓衆人圍觀的笑話?那是因為在當時社會中,演戲者的地位,是連三等丫鬟也不如的。貴族小姐與旦角之間在地位差距甚遠的前提下,突然被發現了兩者相貌的緊密聯系,這種差距與聯系的突兀感,才讓人有忍俊不禁的感覺。而王熙鳳那設置懸念般的“你們再看不出來”,其實也給大家看出結果帶來了張力,有意讓大家在台下又看了一場小戲。

此處,寶钗的“不肯說”和寶玉的“不敢說”,用詞是極為精準的。

寶钗不肯說,在于她通達人情世故,不願意主動得罪黛玉,免得惹事上身;而寶玉不敢說,則主要是為黛玉的心情着想,怕她被人嘲笑而受傷害。在這樣的背景下,史湘雲不善于瞻前顧後、脫口而出的性格,也就呼之欲出了。可惜寶玉考慮不周,反應遲緩,等到湘雲已經說出來後再使眼色阻止,除了讓湘雲和黛玉都生氣,已經沒有積極的意義了。

史湘雲因此生氣還好理解,因為知道寶玉使眼色阻止自己,首先是怕黛玉受傷害,其次才顧及她得罪黛玉後也會自讨沒趣;另外,使眼色是一種阻止,讓湘雲言行的自由受到了妨礙,變成了必須看别人眼色來行事。

林黛玉又何以對初衷良善的寶玉生氣呢?一方面是她聽到了寶玉和史湘雲的對話,暗示自己是個多心人——多心人反而希望被認為胸襟開闊,寶玉向湘雲使眼色,就已經告白了黛玉的惹不起。但更重要的,還是黛玉認為寶玉也參與到了這場看笑話的遊戲中,盡管這讓寶玉深感委屈。寶黛有一段對話非常有意思:

寶玉道:“我并沒有比你,我并沒笑,為什麼惱我呢?”黛玉道:“你還要比?你還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還厲害呢!”

黛玉的反駁看似邏輯不通,似乎讓寶玉左右為難,無路可走,但自有其深刻的地方。因為當寶玉為自己的“沒有比”“沒有笑”申辯時,已經預設了一個可能“比”、可能“笑”的前提。之所以說他的“沒有比”“沒有笑”已經比别人的“比了笑了”更厲害,是因為黛玉心中早把寶玉視為唯一的知音與依靠,對他并不設防。所以,當她已經被置于圍觀的中心時,寶玉沒有出面大聲制止(當時才十二三歲的賈寶玉也不可能出頭),混在圍觀者中,可能是更令黛玉受傷害的,這意味着她被懸在空中示衆,又找不到任何人作依靠,在這樣的瞬間,黛玉覺得被排斥在大家之外,有強烈的孤獨感,生出怨氣也就不足為怪了。

因為被比作一個旦角而讓黛玉傷不起,這固然是黛玉愛使小性子的心理問題(而這愛使小性子與她孤苦伶仃進賈府的身世有關),但把這種傷不起向寶玉全部傾吐,讓寶玉一并承受,還是說明了她和寶玉最貼心。但更重要的,與旦角長相相似,居然能讓一個貴族小姐蒙羞,甚至引發衆人圍觀,這說明當時社會,等級制觀念是多麼普遍,多麼“深入人心”。

台灣學者歐麗娟曾經說,曹雪芹明明沒有反封建等級制度,何以好多紅學家會得出這樣的結論?是的,從主觀願望上,确實看不出曹雪芹有這樣的思想自覺,但在小說的生動描寫中,這種制度籠罩下的不合理、非人性的一面,又被他充分暴露出來,從而在客觀上達成了反思、反諷的效果。這一通過創作方法實現的超越,在一個偉大的作家這裡,未必不能通過深刻的體驗與符合人物性格命運的筆觸而達緻,而在當代,這種現象則不難通過馬克思主義文藝學來解讀,讀《紅》應具有不拘于一時的寬闊視野,也是當代學人之必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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