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洪敏:紀念H先生

發布者:樊霞發布時間:2017-12-04浏覽次數:1345


田洪敏

  半年前,我去看生病的H先生,閑坐喝茶聊天之後告辭,照舊是他太太送我到門口,我在換鞋的當兒,他太太說:“以後你不要叫我師母。”我彎着腰穿鞋,擡頭問她,那麼叫什麼。伊道:“你就叫我W 醫生。”我一下子覺得親近并且輕松了不少。因為從小不知道“喊人”挨了父母不少訓誡,學乖了,家裡來客人,我總要從裡間出來,什麼張叔叔李阿姨地跟着叫一氣。後來到上海讀書,發現上海并不完全遵循輩分論之,比如可以用“小明媽媽好”代替阿姨呀什麼的,覺得頗能顯出人與人之間通透的關系———若即若離到剛剛好可以稱作大城市的那種人心。及至學習了一種小語種,可以用名字啊父稱啊什麼的加減法表示遠近親疏,更覺得基本擺脫了“稱謂”帶來的人生困惑。

  我不敢稱W醫生是典型的上海女人,前後有那麼多人自己或者被别人宣布是“海派”,我沒有必要呼吸這種無謂的硝煙。不過H醫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我年紀尚輕的時候對上海的想象: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不懂得算計,對于世界新鮮的訊息懷有真切的幸福感。别人對他的好,他都當作是個體的真切的好;别人對他的壞,他隻是當作模糊的壞,所以他歡喜人,也不厭倦世界。他對于世界的依戀都是對人的依靠。

  在生病之後,H先生對太太的依靠達到了巅峰。護工和鐘點工他都不喜歡,W醫生申請提前退休全職照顧,她表現出了一個上海女子所有的快樂與隐忍,在“窗明幾淨”功夫之外也開始漸漸學會燒飯,不過H先生依然會抱怨說:你為什麼不能放四分之一蒜瓣和一點點姜絲呢? 春節的時候,她燙了新發型,蜷曲的頭發正好搭在耳後,很有些俏皮的蒼老。

  在舊居裡,H先生家有一套孔雀藍色的沙發,我喜歡極了,我對孔雀藍色簡直沒有任何抵抗力,不過見到的衣服或者圍巾用這樣的顔色的極少,所以對這套沙發印象深刻。H先生得意地說這是他自己去定做的,也沒有用掉幾個錢。去過一兩次的舊居裡,我基本上好像就是為了看這套孔雀藍色沙發和茶幾上那個捷克水晶糖果盤去了。見W醫生樓上樓下擦拭已經極為幹淨的桌子,太陽下都是明亮的光影,我想我真是不配做女人,我自己的窩裡面光線下隻是使桌子上的灰塵愈加明顯,所以我不怎麼敢和她說話,H先生由着她上下擦洗,不過後來在生病之後,他對于W醫生還是不肯放松一點點對于衛生的要求有些生氣,反正生病的時間一下子閑下來了,所以也是閑氣。

  後來H先生搬了家,他們又換了一套水粉色絲絨的沙發,我也是喜歡得很,H 先生照例說了一個讓我咋舌的便宜價格。春上再去的時候換了一套顔色極為普通的沙發,問,W醫生和H先生輪番補充了故事的細節,大體上是沙發套給借去當樣品什麼的,後來就有去無回了,他們聯系過幾次也無果,生氣得很。不過也隻能生氣,想着生氣也沒用,後來就不生氣了。我聽了這個故事笑了半天。

  那個時候生病的H 先生還能開玩笑。每次去,他都刻意用普通話問我:最近好吧? 音調好笑得很。剛剛生病的時候他拗着不肯顯出疲态,冬天的時候還是穿着他那件“北歐的臉”的藍色羽絨服,這件衣服我印象很深刻,他喜歡配咖啡色條絨褲子一起穿。W醫生數落他不肯吃東西,先生瞪着大眼睛顯得很無辜———既然不好吃,不想吃,為什麼還要吃的那種表情。有時候他還是想念巧克力的,說看看也好。我不敢帶巧克力過去,因為知道這是他必須告别的念想。去過幾次,不知道帶什麼禮物好,後來為了偷懶就在花瓶和鮮花上來回捯饬。吃的東西H先生基本不需要别人建議,他帶我們出去吃飯沒有幾次,我知道他的豪氣:“記住,我從不讓學生請我吃飯”,後來我就安心跟着混吃。剛剛調來上海工作的時候,他引着我到學校内的一個咖啡館,有那種長桌子的地方,說不喜歡去辦公室,也可以在這裡看看書的,一共去過兩次,後來這個咖啡館也關掉了。

  喜歡聽他講以前的故事,不過他講普通話始終吃力些,其實我聽滬語沒有任何問題,畢竟讀本科的時候漫天遍地都是滬語,說嘛,不好意思在上海人面前講。H先生的英語倒是比普通話還好些的。他用普通話給研究生講解塞林格,人伏在桌子上,“北歐的臉”羽絨服衣袖都在擦桌子的感覺,好像要做這個動作表示“麥田守望”的笃定。“守住麥田”在城市裡固不可得,守住一張桌子倒是可以的。唉,他的書房裡那張桌子可真是漂亮啊,我憋着不問價格,因為知道H先生會報出一個極為得意的便宜價格。桌子上方是H先生母親的照片,黑白照片,卷發女子,熠熠生輝的眼睛。其實,H先生眼睛是不太好的,看書隻能趴在桌子上。前面或許是因為篆刻、書法影響了眼睛,後面是病情加重了眼疾。他的字有傳聞很是值錢之類的,我接受過幾次贈書,不過我也沒有索要簽名,坦率地說,并不覺得文字是自己生活的使命與歸宿,所以我對這些也無所謂。

  一個極為平常的傍晚,我和家裡的小朋友在外面散步,他曾經将H先生家那個自從安裝之後就再也沒有響過的音響鼓搗出聲音了。我說:H先生去世了。小朋友說我記得人家說他不好好吃飯的時候,他就瞪着大眼睛,好像很委屈的樣子。我回應說,我記得一次他非常嚴肅地說成語“蠅營狗苟”,因為普通話不好,每個詞音調拖得都太長,我笑了半天。後來我們繼續散步,再也沒有提起這個話題。

  文字不是打開,而是遮蔽,所以這裡的這個人是H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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