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 丹:《紅樓夢》和陸遊詩

發布者:邵明傑發布時間:2019-05-05浏覽次數:1041

《紅樓夢》和陸遊詩丨光明藝觀

詹丹光明論

湘雲把景點名字和陸遊詩句聯系起來的贊歎,和賈政對陸遊詩句用于人名的指責,以及與黛玉批評陸遊詩,構成一種參差性對照和又一種隔空對話,還是很值得玩味的。


詹丹丨上海師範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教授、中國紅樓夢學會副會長



作為“文備衆體”的集大成之作,《紅樓夢》不但借筆下人物或者叙事設計,呈現了許多詩詞曲賦作品,而且結合小說特定情境,也對前人的創作,有較多具體的欣賞和讨論。如何看待這些欣賞和讨論,也是一個饒有趣味的話題。


以往一些學者,曾讨論過林黛玉對《牡丹亭》曲詞的細細品味,也讨論過香菱學詩時對王維詩句的賞析,而散落在小說各處的其他零星議論,還有待我們去進一步梳理。當然,這裡涉及一個問題,這些議論是否可以代表作者所要正面表達的觀點?或者僅僅是配合了人物塑造和情節需要的一種即興發揮?此外,人物所說的話,有多少是發自内心?


比如劉姥姥遊大觀園,賈寶玉看到水中的枯荷敗葉,就讓人來收拾。薛寶钗則解釋是這幾天沒工夫收拾,言外之意,對于收拾枯荷的要求,還是基本認同的。不料林黛玉突然發話說:“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隻喜他這一句:‘留得枯荷聽雨聲。’偏你們又不留着殘荷了。”寶玉附和說:“果然好句,以後咱們就别叫人拔去了。”


1987年版電視劇《紅樓夢》第十六集



我們看黛玉這三句話,一句一轉折,似乎既怼了寶玉,也暗暗有跟寶钗較勁的意思。那麼問題來了,她果真不喜歡李義山詩嗎?還是僅僅借題發揮,以示自己與寶玉、寶钗有不同的審美趣味?若真是這樣,那麼有些人慎重其事去讨論林黛玉何以不喜歡李義山詩,可能沒有必要。說起來,孤高自許的林黛玉好批駁别人,也不是偶一為之了。下面讨論她對陸遊詩的批評。


話說薛蟠遠走他鄉經商後,香菱好不容易逮着機會進大觀園向黛玉學詩。得到黛玉首肯,香菱就向“老師”交流自己的學習基礎,以便因材施教。她說,自己偷空看過詩,琢磨過寫詩的門道,然後宣布“我隻愛陸放翁的詩‘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的真有趣”。正說在興頭上,卻被黛玉立馬叫停。黛玉說斷不可看這樣的詩,理由是“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


該詩句,摘自陸遊的《書室明暖,終日婆娑其間,倦則扶杖至小園,戲作長句》一詩。另外,他在《閑中》一詩中,也用“凹”字來營造類似意境,所謂“活眼硯凹宜墨色,長豪瓯小聚茶香”。這傳達出一種生活的舒适感,能有一份閑心,留意香氣停留時間的長短和聚墨的多少。如此淺近而局促的意境,似乎太滿足于生活的小确幸,才使得黛玉叫停了香菱的“隻愛”。這樣說,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1987年版電視劇《紅樓夢》第十九集


不料小說第七十六回寫賈府過中秋節,老祖宗等衆人在凸碧山莊聯歡,黛玉和湘雲為了躲清淨,跑去水邊的凹晶館聯詩玩。湘雲說到這兩處景點的命名,感慨說:“這山之高處,就叫凸碧;山之低窪近水處,就叫凹晶。這凸凹二字,曆來用的人最少。如今直用作軒館之名,更覺新鮮,不落窠臼。”最後斷言:“隻是這兩個字俗念作‘窪’‘拱’二音,便說俗了,不大見用,隻放翁用了一個‘凹’,說‘古硯微凹聚墨多’,還有人批他俗,豈不可笑。”


雖然湘雲繼黛玉教香菱學詩後,也曾跟香菱沒日沒夜地交流過讀詩的體會,但因書中沒寫香菱把黛玉否定陸遊這類詩句的事轉述給湘雲聽,所以我們不能說湘雲發這樣的議論,是沖着此前黛玉的觀點而來的。而在旁的黛玉聽了湘雲這番議論,也不曾反駁,隻說這兩處景點的名字本來就是她所拟。看起來,好像還在以自己的行為來認同湘雲的說法,難道說明黛玉改變想法了嗎?圍繞着陸遊詩句,不期然形成的兩人處在不同時空的對話,觀點似乎又是截然相反的,這到底怎麼看?


筆者以為,這裡既有自洽的一面,也有相抵觸的地方。


因為黛玉說這番話時,針對的是初學者。學詩先要格局做大,以後的發展才能不緻受淺俗細巧的刻畫所拖累,而對于大詩人陸遊來說,在已經建立起的大格局前提下,即便有此細巧刻畫,自不必受拘束。此外,黛玉是就香菱的一個較為抽象純粹的閱讀世界來談這個問題的,而湘雲談到這句詩,對應着凹晶館這一具體語境。正是此情此景命名的貼切,才激活了古老詩句的意境,達成互為闡發、互為補充的意義增值,讓湘雲對這句詩有了感悟,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黛玉的思維。更何況,這兩處景點本來就是黛玉命名的。當然,我們也可以說,黛玉評價陸遊詩句,是就整體意境來說的,而湘雲更側重于個别用詞,因為指向不同,兩種觀點也還是可以自洽的。


1987年版電視劇《紅樓夢》第二十八集


但兩種觀點确實還有相抵觸的一面,是因為,這畢竟是兩個個性有相當差異之人的看法。相對來說,黛玉為人要拘泥一些,湘雲則敢作敢為。湘雲曾無所顧忌地去蘆雪庵吃烤肉,讓黛玉感覺強烈的膻腥氣,甚至稱蘆雪庵遭受了劫難。于是,湘雲以敢于趨俗而見出其氣質上的雅,是一種俗中見雅,包括其不忌諱用俗字。黛玉則不然,她始終恪守雅的藩籬,即便使用了這樣的俗字,也不會像湘雲,從世俗的讀音中找理由,而是從古人典籍中找依據。“今人不知,誤作俗字”,恰見出黛玉反駁了湘雲從俗的角度來理解。這種因隔空對話而産生的既有契合又有抵觸的地方,才是最耐人尋味的。


不過,陸遊詩句最先并不是從黛玉對香菱閱讀趣味的批駁中進入讀者視野的。還有一處圍繞着陸遊詩句的對話,雖不純然隔空,但也産生了間接和直接都有的沖突效果。


小說第二十三回,寫賈政聽寶玉回複王夫人話時提及襲人的名字,就突然插話問:誰是襲人。王夫人答是丫頭,賈政就對這一刁鑽古怪的丫頭名頗為不滿。王夫人掩飾說是老太太起的名。賈政立馬點破說,老太太如何知道這話,一定是寶玉起的。直到此時,躲在王夫人背後的寶玉才不得已出來坦白說,看古人詩有“花氣襲人知晝暖”之句(《劍南詩稿》“晝”作“驟”),想到這丫頭姓花,就起了這個名字。王夫人要寶玉立馬去改,賈政反而道:其實無妨礙,不必改。然後,他感慨說,“隻可見寶玉不務正業,專在這些濃詞豔賦上做工夫”,這是說給王夫人聽的,當然也是說給寶玉聽的。這裡引用陸遊《村居書喜》的詩句,既見出父子趣味的沖突,也說明父親對兒子的了解。


花氣襲人知晝暖,鵲聲穿樹喜新晴。


有意思的是,本是寶玉和王夫人的對話,賈政因為聽到一個奇怪的名字而突然插入,看似會掀起一陣波瀾,卻又以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的處理,讓寶玉手心裡着實捏了一把汗。這樣,在以王夫人與賈政為主要對話者的過程中,側面烘托了在旁寶玉的心理緊張。而當事人襲人,更不知道有這一出,這不禁讓讀者懸想,如她聽說了此對話,又會有怎樣一番感受?總之,湘雲把景點名字和陸遊詩句聯系起來的贊歎,和賈政對陸遊詩句用于人名的指責,以及與黛玉批評陸遊詩,構成一種參差性對照和又一種隔空對話,還是很值得玩味的。


說到命名,第十九回回目是“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花解語”典出唐明皇口中的楊貴妃,當然沒問題。有學者推測此标題典出《西廂記》唱詞“嬌羞花解語,溫軟玉有香”,也有一定依據。不過,既然這裡的“花解語”指襲人,襲人的名字與陸遊詩句有關,那麼,陸遊《閑居自述》詩中有“花能解語還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的句子(前句《劍南詩稿》作“花能解笑還多事”),是以多事的“花解語”對峙可人的“石不言”。考慮到賈寶玉與石頭的關聯性,《紅樓夢》流傳的一切恰是從“石能言”開啟的,于是,從讀者角度引入陸遊的詩句,以形成與作者所拟回目乃至書名《石頭記》的一種對話,其反諷意味也是相當足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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