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日報|蘇智良:新時代海派文化的性格與神采

發布者:邵明傑發布時間:2021-12-13浏覽次數:463



蘇智良 教育部重點研究基地上海師範大學都市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教授



◆在傳統文化積澱的基礎上,海派文化積極吸收與融合世界各種新的文化成果,彙聚中國各地方、各門類的文化精華,全面推進傳統向現代轉型,在文化上進行獨具特色的再創造,海派文化的成形和發展賦予了江南文化以活力與現代性

◆海派文化并不是保存在博物館的文化過去式,其精氣神滲透于每個上海市民的言談舉止、每個家庭的生活細節

海派文化是上海城市特有的文化。它植根于中華文化,孕育于江南文化,形成于中外文化的交融,在上海城市發展中不斷演進升華,并與紅色文化、江南文化融合共進。

江南文化是海派文化的母體和底色。在近代上海,江南文化與外來文化交彙碰撞中産生出海派文化。地處古代江南中心蘇杭之外的上海這一邊緣性特質,弱化了對外來文化的排拒力,蘊含着善于吸納外來文化的品質。在傳統文化積澱的基礎上,海派文化積極吸收與融合世界各種新的文化成果,彙聚中國各地方、各門類的文化精華,全面推進傳統向現代轉型,在文化上進行獨具特色的再創造,海派文化的成形和發展賦予了江南文化以活力與現代性。

海派文化并不是保存在博物館的文化過去式,它的精氣神滲透于每個上海市民的言談舉止、每個家庭的生活細節。

海派文化發轫于19世紀後葉,形成于20世紀20—30年代,浦東開發開放以後得到發展與升華,形成新時代海派文化的内涵與特征。

國際都市的

開放性格

上海是“海洋之子”,海通四方,海納百川,開放是上海的活力之源。自古而今,上海因開放而興,因開放而盛。作為移民城市的上海,擁抱外來移民;移民來源既包括世界各國,也包括本土的其他地域。所謂英雄不問出處,移民們大多朝氣蓬勃,積極進取,兼收并蓄,較少保守勢力,多能認同并順利融入上海。移民将各種不同的文化帶到上海,這使得上海城市文化絢麗多姿,獨具魅力。

上海這座城市不排外,樂見外鄉人融入本地,并成就事業。近代以來,在上海成就一番事業的,大多不是上海本地人。

1851年冬,11歲的馬相伯瞞過父母,獨自從丹陽來到上海,進入徐彙公學,是江南地區最早學習“西學”的31個幼童之一,後來成為我國著名文化領袖,以一己之力創辦了震旦、複旦等大學。著名的甯波幫也是在上海前仆後繼、艱苦創業,闖出一片天地。葉澄衷從搖舢闆起家成為五金大王,劉鴻生一生創辦數十個企業,幾乎個個成功。虞洽卿15歲從甯波到上海十六鋪學生意,努力上進,成為上海甯波同鄉會會長、上海總商會會長。

外僑在滬的成功者也不勝枚舉。美國人蔔舫濟22歲到上海,24歲擔任聖約翰大學校長,經過半個世紀的奮鬥,該校成為享譽世界的著名高校。法國人饒家駒1913年來到上海,後成為震旦大學教授、著名慈善事業家,1937年倡建南市安全區,挽救30萬中國難民的生命。英國建築師雷士德在上海生活近60年,并捐出全部遺産,資助建造了雷士德醫學研究院、雷士德工學院、仁濟醫院大樓等。

開放促進了上海與世界的聯系、合作、改革、共享、交流。習近平總書記說過:“一座城市有一座城市的品格。上海背靠長江水,面向太平洋,長期領中國開放風氣之先。上海之所以發展得這麼好,同其開放品格、開放優勢、開放作為緊密相連。我曾經在上海工作過,切身感受到開放之于上海、上海開放之于中國的重要性。開放、創新、包容已成為上海最鮮明的品格。這種品格是新時代中國發展進步的生動寫照。”

敢為人先的

創新意識

上海崇尚标新立異,鼓勵競争創新,突破陳規舊俗,開風氣之先。創新是上海發展的不竭動力,是上海城市輝煌的靈魂。

在漫長的曆史進程中,上海居民養成剛毅的品性,形成心胸曠放、豪邁勇武的氣質。從唐代上海人修築捍海塘,到當代的浦東機場、臨港新城,綿延千年的江海灘塗圍墾工程,拓展了人們的生活和生産空間,造就了一批豐衣足食的良田市鎮,加速了經濟的發展和城市的繁榮。

堅韌是江南水文化、自由精神的傳統所在。江南不僅有杏花春雨的風花雪月,更是孕育江海奔流、創造奇迹、凝聚精神的一方熱土,具有高山流水的人生大智慧。海派文化繼承這一優秀文化傳統。上海的活力、動力在于創新。

創新固然需要冒險精神,但冒險不等于蠻幹,而是不拘一格,大膽變革。

在西方的堅船利炮面前,不甘落伍的中國人奮力追趕。上海出現江南制造局、輪船招商局、上海電報局等,從模仿、學習起步。接着,民族企業家勇立潮頭,吳蘊初從創制佛手牌味精,到建立天字号企業集團。陳光甫創辦上海商業儲蓄銀行,穆藕初推行企業科學管理,進一步開拓創新。

1937年8月,日軍進攻上海,弄堂小廠老闆沈鴻投身抗日,毅然遷廠到延安,後來成為陝甘甯邊區的“總工程師”。

1958年,擔任煤炭工業部副部長的沈鴻建議建造萬噸水壓機。上海領了這個任務,白手起家制造出中國第一台1.2萬噸水壓機。萬噸水壓機打破了西方人的壟斷,為我國第一個核電站提供大型鍛件,為“兩彈一星”提供制造支撐。

無論是市政、經濟,還是思想、文化,百年來的上海一直領風氣之先。20世紀30年代,上海是中國文學、戲劇、歌曲、電影、出版、新聞等中心,在工業、商業、金融等經濟領域創造無數個中國第一、亞洲第一。

浦東開發開放以來,上海繼續走在全國前列,作為中國改革開放的“試驗田”“先行者”,上海發展的核心要素就是創新。2010年的上海世博會提供了“城市,讓生活更美好”的樣闆而驚豔世界。洋山港的第四期碼頭,成為世界最大的自動化碼頭。近年來,上海努力改善營商環境,不斷創新管理體制。自貿區從負面清單管理到“證照分離”,從“一網通辦”到“一網統管”,上海立于“放管服”改革的前沿,探索并形成上海樣本,初步建立現代化政府治理體系,實現政務服務更便捷。

經世緻用的

家國情懷

清軍南下時,江南地區爆發了很多抗清鬥争,湧現出陳子龍、夏完淳等一批抗清英雄。東林黨人的“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顧炎武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更是早已成為江南士人愛鄉愛國的百年信條。

明末松江的夏完淳,年僅14歲,自稱江左少年,組織義軍起兵抗清;不幸兵敗被捕,在獄中談笑自若,寫下脍炙人口的《南冠草》,英勇就義。1645年,嘉定人民屢次武裝抗清,遭清軍三屠,被殺5萬餘人而不屈服。

近代以來,上海人将國家之事視為己事,各地有難,上海的赈災募捐往往最積極。拒俄運動、抵制美貨運動、辛亥上海光複、五四運動、五卅運動、三次工人武裝起義……愛國運動連綿不絕。

抗日救亡運動中上海人更是一馬當先。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第三天,91歲的馬相伯便慷慨激昂發表抗日言論,4個月内共發表12次國難廣播演說。上海各界組建義勇軍,奔赴東北戰場。電影人拍攝《風雲兒女》,插曲《義勇軍進行曲》傳遍四面八方。上海人支持韓國志士抗日,庇護3萬猶太難民。全面抗戰爆發後,上海人捐出了占全國六分之一的款項支援抗戰。

新中國建立後到1958年,上海動員160萬市民告别大上海,支援内地建設。1955年,上海交大的70%教師、80%學生内遷西安,形成“胸懷大局,無私奉獻,弘揚傳統,艱苦創業”的西遷精神。“西遷精神”的核心是愛國主義,精髓是聽黨指揮跟黨走,與黨和國家、民族和人民同呼吸、共命運,具有深刻現實意義和曆史意義。此後,大三線小三線、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又有數百萬上海人支援外地。

改革開放以來,上海積極援助新疆、西藏、雲南等省區,為邊遠地區的文化、經濟、社會的發展作出貢獻,充分體現上海人的擔當與奉獻。

自律守信的

契約精神

江南文化有個優良傳統就是重信踐諾,而西方文化主張通過法規法治來确保誠信得以維持,包括各種章程、規則、規矩、紀律等。通過有效借鑒,近代上海得以形成契約精神、遵規守矩的職業道德規範。注重商業價值,重法治、重契約、重信用成為上海市民的一大特征。民間有諺語:親兄弟,明算賬。信譽成為企業的生命線,也是個人的立身之本。在上海辦事不看人頭、不重人頭,崇尚規則面前人人平等,講究平等觀念、講究工匠精神,不随随便便、不馬馬虎虎。

外商感言,與上海人簽訂的合同規範,細節考慮周全,執行中麻煩較少,因而成功率高。上海的外資企業履約成功率達98%,全國最高。科技部2020年評選的“外籍人才眼中最具吸引力的中國城市”,上海“八連冠”。

重視規範,遵守法治,在上海人日常生活中是慣例。市中心禁燃煙花爆竹、垃圾分類、汽車禮讓行人,這些均走在全國前列。上海人的自律,正是長時期規則意識和契約精神的體現。

上海城市重視人的權利、人的自由,更注重人的責任。“五個人人”的倡導,非常切合上海的城市精神和努力方向:人人都有人生出彩機會、人人都能有序參與治理、人人都能享有品質生活、人人都能切實感受溫度、人人都能擁有歸屬認同。

2020年初新冠肺炎疫情肆虐之時,上海很快發布《關于完善重大疫情防控體制機制健全公共衛生應急管理體系的若幹意見》,也就是上海公共衛生20條,對如何防疫做了詳細的、明确的規定,使得防治工作有法可依。在疫情常态化防控下,上海擁有專業的隊伍,嚴密的從流調、閉環到治療的方案,更加有市民的高度配合。

包容務實的

處世之道

包容是容忍他人、體諒他人、理解他人,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包容是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就一座城市而言,包容需要建立尊重他者的利益,使他者有深層次的獲得感、滿足感。包容是城市的道德感召,是市民的行為規範。

務實是指緻力于實在的或具體的事情,不尚空談,講究實際,大事小事做到精緻甚至極緻。

包容務實是解讀上海的無形密碼。在近代,各色人等集中于上海,基本相安無事。多數市民愛惜國家、民族、城市,願意為此而犧牲個人利益,營造有序的社會環境。

解放上海的戰役,是經典的“瓷器店裡打老鼠”之戰。市民在地下黨的領導下,護廠護校,不僅使城市完整地回到人民手中,而且沒有丢掉一份檔案,沒有逃走一名犯人,煤水電沒有中斷過,創造了戰争史上的奇迹。

人民城市人民建,人民城市為人民。蘇州河旁、黃浦江畔,百公裡的江河步道受到市民普遍點贊;各級政府部門作出種種努力,讓更多的老人“觸電”,學會使用智能終端,以縮小“數字鴻溝”;上海推出我國首份多領域輕微違法免罰清單,就是要以執法的審慎包容,向外界釋放溫情與善意,優化居住、營商環境……

“十裡洋場”衍生出的各種亂象,曾導緻近代海派文化的局限性。主要是商業化價值取向明顯,有時缺少全局觀念,還有魯迅所批評的市儈氣與西崽相。1949年後,尤其是近30年來,在海派文化的深化演繹下,已有很大改觀,上海的氣質在進一步升華。

海派文化已融入城市的肌理、市民的骨髓。每個市民個體都各具風格,正是這種不統一、不從衆形成了海納百川、開放創新、包容務實的氣象。上海文化強大的生命力,源于其在海納百川的基礎上一直在追求卓越,因而勇于變革、勇于創新。

海派文化也是面向未來的文化。它拒絕故步自封、人雲亦雲和随波逐流,而珍視察人所未察、發人所未發。從中華文明和整個人類文明發展的角度來考察,今天的中國已經進入一個新時代,正在創建一種新的文明。這個新的文明融新型農業、工業、信息、生态等為一體,生機空前蓬勃,創造力空前旺盛。海派文化所面對的未來,正是這樣一個大有可為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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