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與争鳴 | 陳恒:“破五唯”的同時,新文科能否從根本上打破各種“學術門檻”?

發布者:肖文鑫發布時間:2022-09-02浏覽次數:500

編者按

毫無疑問,當今時代正在經曆人類曆史上空前廣泛而深刻的社會變革。面對“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國人文社會科學如何在總結中國經驗、闡釋中國理念、貢獻中國智慧的基礎上,确立新的定位、探索新的範式、産生新的作為?2018年以來,教育部發出大力建設新文科的倡議,正回應着變革時代中人文社會科學知識體系創新發展的要求,各個學科也在此過程中形成了一定理論與實踐成果。為進一步把握新文科建設與發展的總體方向,探索人文社會科學研究的未來轉型,《探索與争鳴》編輯部組織系列筆談“大變局下的新文科”。第一組讨論聚焦曆史學的視角,集合了曆史學者對此問題的思考。編輯部特提前推出部分篇章以飨讀者。


“破五唯”的同時,新文科能否從根本上打破各種“學術門檻”?

陳恒 | 上海師範大學世界史系教授

本文将刊于《探索與争鳴》2021年第10期,具體内容以正刊為準


新文科這一命題是知識生産、知識形态更新中的永久主題,此時提出更具時代性,富有理論價值與現實意義。我們要從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考慮這一問題,要看大勢,研究時代的變遷與文化中心的轉移,及未來的可能發展趨勢。既要敬畏學術的神聖性,也要留意學術與政治的關系;既要審視當今世界學術發展态勢與人才培養格局,也要回顧曆史,展望未來可能發生的一切;既要采取一切優秀文化成果皆為我用的拿來主義态度,也要成為知識生産的主體,乃至解釋世界的主體。而不是簡單地就事論事,也許隻有如此,才能做到“不忘本來、吸收外來、面向未來”,讓中華文化吐故納新,再創輝煌。


為什麼提出新文科建設?

在我看來,新工科、新農科、新醫科、新文科就是學術界的“一帶一路”,是學術基建項目,強調的是創新人才的培養,放眼的是中國學術在世界學術版圖中的位置。一方面,我們的文科發展已經遠遠不能滿足國家發展的需要,不符合時代的需求,尤其是數字時代下培養具備世界眼光的戰略文科人才顯得尤其緊迫;另一方面,我們的文科與世界的文科還是有差距的,隻有擺正了這個心态,才能正确認識我們文科今天的位置與未來的位置,是想辦法如何盡快縮短這種差距的問題。一言以蔽之,新文科就是要為解決知識生産、學術發展中的瓶頸問題培養大量創新人才,就是要培養具有世界影響力的思想家、學術大師、學術領袖與學術發展規劃大師,掌握人文學術的話語權。


曆史上的知識生産與文化中心在不斷發生變化。人類進入文字社會後的古代世界,其知識中心在歐亞大陸的地中海世界、東亞和南亞。就地中海世界而言,從古代雅典、羅馬、耶路撒冷、亞曆山大裡亞到中世紀的拉丁世界,再到阿拉伯的智慧宮,伴随新航路開辟和地理大發現,世界知識中心在不斷發生變化。地理大發現促使近代西方世界發現世俗時間、世界空間、他者文明、自然世界,并使之豐富的時代。西方世界不斷使上述“四大發現”系統化、理論化、經典化、文明化,并且将随之而來的知識全面技術化、規範化、标準化,極大提升了西方的力量,奠定了近代西方霸權的基礎,其文化霸權一直持續至今,影響着世界各地知識形态的變化。


作為歐亞大陸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的中國,自然一直在不斷吸收域外文化。尤其是晚明以來,中國學術逐漸發生變化,成為世界學術的一部分。柏拉圖在《理想國》中就借蘇格拉底之口說:幾何學是能把人的靈魂引向真理而認識永恒事務的學問。徐光啟敏銳地注意到了注重直觀、體驗、經驗的中國人所缺少的古希臘那種注重思辨、理性、分析、實證,剖析整體再加以綜合的思維方式,也許這是翻譯《幾何原本》的初心吧,全面體現了西方世界的公理化方法和演繹推理的精妙之處。可以說,徐光啟是文化意義上睜眼看世界的第一人。


近代以來的中國越來越向西方靠攏,文化上越來越向西方學習,傳統的文化表現形式也發生了很大變化。比如學術著作的章節目三級目錄格式、學術論文注釋格式,乃至行文格式、語言、文風等,可以說都是歐風美雨洗禮的産物。我們不是說歐風美雨不好,而是說認識世界、看待世界、表現世界、解釋世界的方式多種多樣,都有其合理的地方。我們傳統的獨具特色的解釋世界的方式是有的,但丢失了。未來可以用什麼樣的方式來看待世界、解釋世界?這是時代的命題。我們不僅要成為特定時代的知識消費者,更要成為特定時代的知識生産者,生産别人願意、樂意、快意消費的知識。


新文科建設歸根到底是文化可持續發展的問題,在本質上是文化自信問題,文化優勢問題。中國學術與世界學術的關系就是中國與世界的關系。主要國家要有主流文化,學術是真正的文化軟實力,其他文化都是學術文化的延伸。要實現這一目标,僅靠音樂、舞蹈、書法等感官文化是不夠的,僅靠媒體、宣傳、出版等動員文化是不足以支撐的,僅靠語言、文字、音像等記載文化還為時過早,隻有依靠教育,依靠基礎教育,依靠文科教育,依靠文史哲教育,才是最基本的保證。這就要求我們,一方面挖掘傳統文化,使之發揚光大,另一方面使傳統文化融入世界,煥發新的魅力。


新文科建設的重點何在?


我們必須認真思考此類問題:文科的内涵是什麼?如何準确理解新文科的内涵?新文科建設的重點是什麼?隻有把内涵與外延厘定清楚,才會收放自如,不盲目追風。


當下的學科概念與學科分類是西方學術傳入中國後本土化的産物。學科體系是知識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産物,反映着人類從不同角度對世界的認知。同自然科學一樣,創新是文科内在的生命力,是人類發展進步的主要基礎,特别值得重視。文科作為一個大類,内涵很豐富,大緻包括人文科學(文史哲馬)、社會科學(法經管)、藝術學(藝術學理論、音樂與舞蹈學、戲劇與影視學、美術學、設計學)、教育學等,其建設理念、發展路徑是不一樣的,所擔承的帶動作用也是不一樣的。


先看社會科學。教育部2021年6月9日公示了首批中國經濟學教材編寫拟入選的13所學校、25個團隊。在“馬工程”之外,首先啟動的是經濟學教材,一方面是因為改革開放40年,中國經濟建設取得巨大成就,積累了大量寶貴經驗,需要總結;另一方面,經濟學領域西化最為嚴重,缺乏思考的拿來主義盛行,當然需要整頓與肅清。再如,中國大約有700所大學開設了法學專業,有600多家法學院,法學據說是中國最大的人文社會科學學科。但就業率不高。在中國研究政治學,需要分清政治與政治學之間的關系,道路還很遙遠……這些案例說明,過去幾十年間,應用學科走得太快,雖然經驗數據積累了很多,但缺乏理論概括和提升,需要新的建設。


藝術學作為一個學科門類是在2011年設立的,下設5個一級學科,分别是藝術學理論、音樂與舞蹈學、戲劇與影視學、美術學和設計學。當代中國音樂、戲劇、影視、美術、設計在方方面面都取得長足發展,但對其發展史的總結與理論概括似乎嚴重不足。其中藝術學理論似乎成為雞肋,各個學校都沒有花費精力進行認真建設。一方面,藝術理論這個學科的内涵不夠清晰,另一方面,也許是複雜的學科糾纏使其處于複雜的發展環境中,藝術學理論與中文的文藝學、哲學的美學多有重疊之處,很多學校甚至是一套人馬三塊牌子,大家難以理解。這或許就是中國高等教育混亂的一面。因此,究竟如何發展這個龐大的學科門類,是值得我們認真讨論的。


在中國,教育學是一個特殊的學科,是各個師範大學、師範學院的招牌學科,對中國教育發展起着重要作用。但個人對這個學科的理解一直很膚淺,直覺告訴我整個教育學科的專業成熟度不高,其主要原因并不是從業者不夠努力或整體素養不高,而是這個學科内在的複雜性與挑戰性太大。看似入門“易”,實則登堂“難”。學科問題也不少。比如學者們主要以解讀官方政策文件為己任,研究缺乏自己的獨立性,習慣做依附性的“唯上”研究,成果自然不能對現行政策施加影響,更不能發揮引領教育實踐的作用。再如,這個學科有各式各樣的“小專家”,但缺少真正的大家。新一代年輕學者,特别是有海歸背景的,長于定量研究。他們做出的成果看似很牛,與國際接軌,能發SSCI論文,但大多方法精緻、結論平庸,許多在國際雜志刊發的論文,表面光鮮亮麗,實際上價值不大,對學科發展、對本國教育的進步貢獻不大。另一方面,老一輩的研究者了解國情,有想法,長于思辨,但研究方法不夠規範,也是時代造成的緻命傷。


馬克思主義理論屬于法學門類下的一級學科(有人提議使之成為獨立的學科門類),是黨和國家的指導思想,也是當下一切學科的靈魂,下設四個二級學科:科學社會主義、中國共産黨曆史、思想政治教育、馬克思主義理論。其主要任務就是思想政治教育(武裝全黨、教育人民、對外傳播)與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堅持和發展馬克思主義),國家正在重點建設,相信不久的将來會取得很大成績。


因此,在我看來,新文科建設的重點應該在于文史哲,文史哲應該是新文科建設的主戰場,尤其曆史學建設應該是重中之重。習近平總書記說“曆史研究是一切社會科學的基礎”,這是因為一切皆史,萬物都有自己的過去,曆史是研究者對過往事實進行收集、綜合、分析的過程,使人可以得到系統的訓練。曆史學是有關時間、空間的學問,研究具體的人、事、觀念等在時空中的流變。讀史使人明智,說的是研究曆史可以培養全面的人、完善的人,這種學科培養出來的人往往具有大視野、大胸懷、大格局,因此會更加理解别人,也會更加寬容,容易形成“天時地利人和”的局面。文史哲建設不好,則其他新文科建設都是空中樓閣,會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不能行之久遠。當然,将曆史學極端化的兩種傾向是我們要堅決反對的,一是将曆史意識形态化,一是将曆史技術化,這不是曆史學的根本目的,受這兩種傾向影響培養出來的人才,也不是我們需要的人才。


曆史學的價值在于依賴常識進行總體與宏觀的審視,離開這點就是孤立/孤獨的專門史了;曆史學家擅長文本分析和曆史叙事,如果隻是一味地借助社會科學,使用大量的數據與深奧的理論,那就是自我矮化,脫離曆史學本來的目的。曆史之樹常青在于會不斷湧現新問題,曆史學家的長處就是要善于尋找材料、解釋材料,從而解答現實問題。


新文科與三大體系建設


法國著名史學家布羅代爾認為:歐洲和世界其他地區之間确實存在一種“曆史學”的不平衡。歐洲在發明了曆史學家這一職業後,便用曆史學家為自己效力。歐洲自己的來龍去脈既已弄清,就随時準備提供證據和提要求。非歐洲的曆史學才剛起步。在知識和解釋的平衡尚未恢複時,曆史學家将始終難以解開世界史的難題,即歐洲優先的起因。這正是李約瑟的苦惱,他研究的科技史相對來說比較明朗,然而要确定中國在世界舞台上的位置也很費勁。


布羅代爾在這裡表達了兩層意思。一方面,曆史知識與現實需求之間是互動的、相互影響的,曆史研究深受現實需要的影響,曆史學家脫離不了時代的約束;另一方面,解釋世界的路徑與方法是多種多樣的、豐富多彩的,曆史研究最有趣、最有挑戰性的部分有時并非曆史事實,而是曆史問題給當今世界帶來的啟示。按此道理,雖然曆史學在世界各地的發展是不平衡的,但這種不平衡遲早是要發生變化的。


追求客觀性是曆史學的一個基本準則,是曆史學家的命脈,但這種客觀性很多時候隻是高貴的夢想。曆史總是要服務現實,随時代變遷而呈現出靈活多樣的解釋,給人留足想象的空間。


當今世界的學術體系、學科體系、話語體系主要是歐美構建的,我們隻是在他們構建的體系進行探索,這種情況要一直延續下去嗎?要延續到何時?比如當代史學界解釋世界的方式有世界體系理論、依附理論、全球史與跨國史理論基本源于歐美,未來的中國曆史學家能提供出什麼樣的世界曆史解釋理論呢?


我們已經是出版大國,但是不是出版強國了呢?我們已經是教育大國,但是不是教育強國呢?從世界學術整體來看,我們對世界學術的貢獻究竟有多少?尤其近兩百年以來的學術貢獻,我們占有多大比例?要解決這些問題,必須大力發展基礎學科,基礎理科需要,基礎文科更需要,而不能僅僅是發展應用學科,缺少基礎性創新人才,如何構建三大體系呢?


新文科的本質就要培養能構建學術芯片的基礎性創新人才,構建出令人信服的學術體系、學科體系和話語體系。世界上沒有一成不變的知識體系、學術體系,捷足固然可以領先,後來未必不能居上。知識生産的賽場就是“學術奧運”,隻有通過積極的行動,不斷發現自然的規律、社會的機制、心靈的奧秘,從中獲得認同。大師要,大樓也要,兩手都要硬。這裡的大樓是指學術研究的基礎建設,既包含人才培養,也包含基礎數據庫發展建設,更包括構建合理的學術發展體制機制。


我舉雙手贊成當下教育領域反“五唯”的問題,堅決克服唯分數、唯升學、唯文憑、唯論文、唯帽子的頑瘴痼疾,從根本上解決教育評價指揮棒問題。人的才能不能與文憑、論文、項目等挂鈎,就是要打破學術上的各種門檻,給草根留有機會。但我們也要警惕新的、隐形的、更加“技術地”與各種身份挂鈎的現象。比如現在的教材研究基地、文科實驗室、某些重要教材的編寫,都設置了諸如“全國第四輪學科評估學科排名在A-以上(含A-)的高校可牽頭申報”之類的門檻。如此下去,怎麼可能形成學術百花齊放的局面呢?如果我們不能從内心真誠地認識到這些問題所帶來的危害,不進行體制機制改革,新文科建設也許也會是一場空。


馬克思說:曆史不外是各個世代的依次交替。每一代都利用以前各代遺留下來的材料、資金和生産力;由于這個緣故,每一代一方面在完全改變了的環境下繼續從事所繼承的活動,另一方面又通過完全改變了的活動來變更舊的環境;“世界史不是過去一直存在的,作為世界史的曆史是結果”。學術研究也是這個道理,學術的繁榮發展靠的是造就各類合格的人才,從而推動人類對世界認知的不斷深入。我們的人才培養任重而道遠,新文科的使命剛剛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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