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統編語文教科書中,中國革命文化作品占有一定的比例。如何在語文課堂有效開展這類題材的閱讀活動,如何讓作品蘊含的革命理想和信念對青年學生形成一種巨大感召力,讓革命者的英雄氣概和偉大情懷滋潤學生心田,特别是在教學過程中,把語文學科該有的“語文味”充分彰顯出來,這是許多基礎教育一線語文教師面臨的難題。
2023年,語文名師程翔在浙江湖州上了《誰是最可愛的人》示範課,引起聽課者較大反響。有教師特意撰文推薦此課,認為這是“對革命文化作品教學如何以‘語文’的方式落實立德樹人的根本任務做出了積極的示範。”筆者雖然沒有去現場聽課,但曾完整聽過程老師以《誰是最可愛的人》的教學為例的在線講座,這裡結合聽課者的評述談談我的看法。我認為,在解讀這類作品時,最重要的是要把握這些作品中的主角作為革命性特征體現的代表,既是廣大人民利益的代表(這當然是最根本的),此外,也意味着跟普通人民群衆的感受是相通的,與現實生活的氣息密切相關。我們的語文教師在幫助學生理解這些人物時,最重要的是從普通人的情感出發,這樣才更能引發讀者的共鳴,同時也更符合作品的解讀邏輯。
解讀人物細節防止貼标簽
誠如推薦此課的教師所言,程老師在上課時,無論是第一環節請學生概括主要事件,還是第二環節讓學生交流最喜歡的故事以及陳述自己的理由,都扣緊了語文閱讀的關鍵能力的訓練,體現了語文課堂的示範意義,此不贅述。讓筆者尤為感興趣、也是此課推薦者詳細舉例的第三環節,與學生讨論文章作者“我”和志願軍戰士在防空洞對話的兩個細節描寫,顯示了程老師課堂教學的很大特色。
《誰是最可愛的人》中,一共借寫志願軍戰士三個事件顯示其意義,即松骨峰戰鬥表現對敵人的狠,火中救小孩表現對人民的愛,防空洞裡的戰士與“我”對話,表現對祖國的忠。三者間的邏輯關系,教師一般都會在課上做清晰梳理,問題是,相對而言,防空洞對話缺乏事件的戲劇性,似乎較難吸引人,所以很多時候,教師對這一段落分析比較少。而程老師慧眼獨具,從描寫對話時關于戰士神情的細節入手,抓住容易被人忽略的“笑了笑”和“想了一下”入手,比較分析兩者的細微差别,讓語言的品味和思想境界的揭示有機結合起來,文本和人本得到了很好的貫穿,這是值得讓人贊賞的。
但也恰恰是關于細節的品味方面,據《用“語文”的方式進行革命文化教育》一文的轉述來看,筆者覺得程老師對學生的分析引導,還有待商榷。
原文中關于戰士“笑了笑”和“想了一下”的神情描寫,主要出現在這樣的對話語境中:
當“我”看到防空洞中的戰士吃一口炒面,就一口雪,就問他“你覺得苦不苦?”戰士當時笑了笑,說“怎麼能不覺得?我們革命軍隊又不是個怪物。不過我們的光榮也就在這裡。”而當“我”問戰士經曆了這麼多危險、吃了這麼多苦,對祖國對朝鮮有什麼要求嗎?戰士“想了一下”,才回答說希望得到一個朝鮮解放紀念章。
而程老師上課的第三環節,就是讓學生在自己喜歡的故事中選出最打動自己的句子,讀一讀,講一講。學生在分享“防空洞談話”這一事例時,涉及“笑了笑”和“想了一下”兩個細節,引發了師生二段對話。首先是關于“笑了笑”:
師 :“笑了笑”說明戰士對作者提出的問題,是想過還是沒想過?
生 :想過。
師 :也就是到朝鮮肯定是苦的,他做好了充分的準備。他甚至做好了什麼準備?
生 :為國捐軀的準備。
師 :到朝鮮來,做好了一切準備,甚至是犧牲的準備。你問我苦不苦,這個問題難不倒我。我早就想過了,這不是問題。所以“笑了笑”回答。
其次是關于“想了一下”:
師:戰士回答這一問題時,“想了一下”。“想了一下”能不能換成“笑了笑”呢?
生 :不行。“想了一下”說明他對這個問題并沒有準備。
師 :說明他對這個問題有沒有想過?
生 :沒有想過,并沒有想到要什麼回報。所以記者問到時,他的反應是“想了一下”。
師 :“笑了笑”“想了一下”,體現了我們戰士的什麼精神?
生 :隻想着奉獻,沒想過回報。
用“笑了笑”和“想了一下”這兩個細節,來說明志願軍戰士“隻想着奉獻,沒想過回報”的精神,這樣細節上的一一對應,邏輯上的前後對比,雖然看似嚴密,但是對于語境卻還可以有更精準的把握,這樣才能更好地把文章所表示的那種奉獻精神的層次豐富性揭示出來。
其實,在原文中,戰士的神情在“笑了笑”之後,還有一次是他“笑起來”,如果把前後兩次笑以及問答内容對照起來看,問題就很清楚了。
當“我”問戰士“你想不想祖國”時,他“笑起來”回答,“誰不想哩,說不想,那是假話。”但是他繼續說,現在還不想馬上回國,而是要在完成任務時才回去。這裡,戰士回答時從“笑了笑”到“笑起來”,其基本意思是一以貫之的,就是“我”居然問出了一些如此常識性的問題,似乎有可能把志願軍作為超人來看待,似乎苦的感覺也可能沒有,離開家鄉和祖國的思念之情也可能沒有。這才讓戰士最開始是“笑了笑”,繼而“笑起來”,其表情程度有着同樣指向的遞進趨勢。
正是從對話語境的角度看,并不完全像程老師在課堂帶有總結性分析的,把“笑了笑”理解為回答時的胸有成竹,這是不夠準确的,而且也與跟戰士回答的内容并不完全匹配。或者說,即使有他揭示的這層意思在,也是第二義的。此外,課上有同學認為這顯示了志願軍戰士的樂觀态度,也有一點道理。但從直接語境的對話意義上來說,其基本的意蘊應該是對“我”提問的一種近乎好笑的回應,猶如說“您居然問出這樣的問題”,似乎有點好笑,所以不免“笑了笑”。
對人物的解讀從普通人情感出發更能引起共鳴
也許有老師會感到疑惑,既然筆者在根本的意義上并不否認程老師的分析,關于志願軍戰士的談話,确實顯示出隻求奉獻不求回報的境界,為何還要跟他進行讨論,要從戰士的神情中,揭示出基于對常識性認知和普通人情的“好笑”的那層意味呢?這樣的意味即使有,對志願軍戰士的境界來說,不就是一些無關宏旨的枝節性内容嗎?有必要糾纏于此嗎?當然不是。
這裡的根本問題,是我們在認識、體會志願軍戰士崇高境界時,不應該缺少最基本的一環,就是他們的崇高境界,是從普通人的情感中發展出來,所以沒有脫離人的七情六欲,人的世間生活的基本感受。所以當他們承認自己有苦的感受,承認自己會想家鄉、想祖國,他們跟普通人就有了氣息想通的地方。如果真認為他們不會有這些人間的感受,他們自己都會覺得可笑的。
不管是大家熟悉的毛澤東《紀念白求恩》還是李大钊女兒回憶其父親《十六年前的回憶》,這些文章本身的論述以及對文章的解讀,都是與普通人、與現實社會的人間性有着緊密聯系,也正是因此,這些文章在當下讀來,仍然有引起共鳴、打動人心的力量。
類似的問題,許多教師在解讀時都有所忽視,甚至一些優秀的教師也容易出現這樣的情況,這往往帶來叙事情感被輕視,而對整篇文章的解讀失去情感的依托。
正如《誰是最可愛的人》中志願軍戰士被問到他要什麼回報時,“想了想”當然可以理解為此前确實沒想過,但他沒有斷然拒絕這一刻的想,然後提出要求有一個紀念章,這固然是一種對榮譽要求的很高境界,但既然有要求,就有了跟普通人情相通的地方。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怎麼來精準理解戰士回答的神情,不是直線式揭示其蘊含的崇高境界,而是先給出普通人情的理解一環,這其實是讓革命理想教育紮根于普通人情、紮根人間的真正意義,哪怕他們的境界确實要比普通人崇高許多,但也是從普通人的情感和生活感受中發展出來、提升起來的。就《誰是最可愛的人》這篇文本的“語文課”方式言,這也是在很大程度上,牢牢把握了從具體語境來理解文本、避免貼标簽的原則。茲事體大,豈能馬虎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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