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文明視野下,城市軟實力何以成為關鍵
陳恒|上海師範大學世界史系教授
本文刊載于《探索與争鳴》2021年第7期,原标題為《全球文明史視野下的城市軟實力與國家文明形态》
非經注明,文中圖片均來自網絡
一
人類所賴以生存的地球在大宇宙中已存在了約46億年,地球生命出現的時間約為30億~40億年前,而人類的曆史大概為300萬年,有文字記載的人類文明史僅5000年左右。但人類自出現以來就不斷改造自然,塑造着世界。城市是人類最偉大的發明,從這個意義上說,理解一座城市的同時,也就理解了人類自身。
大約1萬年前,美索不達米亞發生了“農業革命”,人類逐漸由食物采集者變為種植者,過渡到定居的農耕生活。目前公認世界上最早的文字是美索不達米亞的楔形文字,大約出現在公元前3200年左右。文字的産生是人類由史前社會進入文明社會的一個主要标志,人類開始由簡單農業社會向更為複雜的社會發展。公元前3000年左右,城市和城市生活肇始于美索不達米亞,這通常被認為是“第一次城市革命”;因工業革命而出現西方大城市,被認為是“第二次城市革命”;20世紀後幾十年中巨型城市的出現,被認為是“第三次城市革命”。城市深刻地影響着人類的生活。“我們塑造城市,城市也塑造我們。”
語言的發明、文字的創造、農業的出現、城市的構建,可以說是古代世界的四大發明。這四大發明奠定了人類生活的基礎,使人類創造了輝煌的文明,并有了保存、發展、傳播文明的可能。城市的崛起不僅是文明誕生的标志之一,其本身也孕育了與農業文明迥異的新文明類型。在古代,作為一種聚落,“城市”顯然日益不同于周邊的鄉村——在這裡,大量人群完全依賴他人的勞動而生存,社會分化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城市居民的眼界更為寬廣也更具創新思維。大量人群集聚在城市裡,為藝術、宗教和科技的發展奠定了基礎,形成了作為空間載體的教堂、宮殿、學校以及公共空間等。城市成為人間的某種“奇迹”。難怪西班牙殖民者迪亞斯(Bernal Diaz del Castillo,1495—1584)在晚年回憶時表露出這樣的心情:“面對如此美輪美奂的景緻,我們不知應該做什麼,說什麼,或是說簡直不敢相信,在我們眼前的這塊陸地上竟然有着如此巨大的城市……在我們面前矗立着氣勢恢弘的墨西哥城……”如果沒有城市,那些文字、音樂、舞蹈、繪畫、發明以及多種多樣的社會活動能否傳承下來,人類又将向何處發展,值得深思。
二
城市如何産生?城市在人類曆史上發揮了什麼作用?城市與國家之間的關系是怎樣的?城市是蘇格蘭社會學家帕特裡克·格迪斯(Patrick Geddes,1854—1932)所說的“墳場”,還是實現人類大同的烏托邦?建設一種滿足人類需求、可持續的新型城市是否可能?城市軟實力的組成要素究竟包括什麼?在幾千年的人類文明史上,這些問題持續不斷地吸引着那些最為睿智敏銳的頭腦反複思考。要了解這些問題并找到解決辦法,就必須回到城市的曆史中去,探尋曆史上各類卓越城市的精神品格與軟實力。
在近代國家概念出現之前,不少情況下人們是以著名城市來指代一個地區或時代的,比如蘇美爾、阿卡德、雅典、羅馬、亞曆山大裡亞、迦太基、君士坦丁堡等。正是因為這些城市擁有巨大的财富,具有獨特的文化特質,富有城市感召力,這些因素逐漸演變為城市的軟實力,最後形成地區乃至國家的文明形态。
以人為核心的城市,不但控制着物質财富的生産、分配、流通,而且也是精神文明的荟萃之地,是文化的熔爐,不斷創造着輝煌的物質文明、精神文明,這就是城市的品格、城市的軟實力。這種軟實力既影響着本地城市的空間權力變遷,也能跨越邊界,超越國家、民族,影響本區域乃至世界範圍的城市。這種軟實力是由包容力、提供力、号召力、吸引力等看似無形實則有形的各種内在品質構成,它們既是城市本身的魅力,也是對于國家發展至關重要的戰略資源。
包容力體現着城市的文明指數。如上海城市精神被概括為“海納百川、追求卓越、開明睿智、大氣謙和”,關鍵就是包容力的塑造。隻有具備兼收并蓄、包羅萬象的品格,城市才會呈現出更多的自由空間,才會不斷更新,才會擁有安全感,并最終促進人類社會秩序的完善。
大城市裡從不缺少那些雄心勃勃、積極進取、奮發向上的人,其中一部分人恰好在适當的時候實現其理想,一方面固然是由于個人的努力,但最重要的還是包容性的城市提供了良好的環境。城市意味着新的可能性。“在城市當中,通過市場、聚會場所等介質的交融手段的濃縮強化,人類的生存方式逐漸形成了各種替代形式:鄉村中根深蒂固的循規蹈矩漸漸地不再具有強制性,祖傳的生活目标漸漸地不再是唯一的生存需求滿足,異國他鄉到來的男男女女,異國他鄉傳入的新奇事物,聞所未聞的神靈仙子,無不逐漸瓦解着血緣紐帶和鄰裡聯系。一艘遠方的帆船駛入城市停泊,一支駱駝商隊來到城市歇息,都可能為本地毛織物帶來新染料,給制陶工的餐盤帶來新奇釉彩,給長途通訊帶來其所需用的新式文字符号體系,甚或還會帶來有關人類命運的新思想。”城市是陌生人社會,讓人少些牽連與顧忌;城市是自由的世界,讓人可展開對未來的憧憬;城市充滿着公平,讓人獲得各種機會……一言以蔽之,城市可以最大限度地提高一切。普及的文化、多元的商業、變革的技術、自由的空氣,都在完善着人與世界。
提供力意味着城市的創新指數。我們可以把文化大緻分為四個方面:以自由、公平等要素為代表的人文文化,以音樂、舞蹈等要素為代表的藝術文化,以科學、技術等要素為代表的學術文化,以宗教、巫術等要素為代表的信仰文化。這些在曆史上都可以找到相應的代表性城市。就古代地中海世界而言,大體來說,雅典代表着人文文化,羅馬代表着藝術文化,亞曆山大裡亞代表着學術文化,耶路撒冷代表着信仰文化。時至今日,這四種文化的内涵更是大大豐富了。藝術文化已經發展為龐大的以生産和提供精神産品為主的文化産業,包括文學、美術、電影、音樂、攝影、舞蹈、設計等領域的産品創作、流通與消費。學術文化演變為今日的大學、出版社、研究機構、學術期刊、智庫等構成的學術共同體,這些學術機構與平台,既代表着一個城市的文化生産力,也代表着對未知領域的探索能力。人文文化與信仰文化則是一座城市的底蘊,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不同城市的人們總是體現出獨特的精神和屬于自己的氣質。例如,今日上海的文化,無疑是江南文化、海派文化和紅色文化融彙的産物。追根溯源,江南的形成與發展是一個自然的曆史過程,江南文化在中國整體文化中的個性化發展,使上海成為一座傳統文化之城;江南積澱的優秀曆史文化在上海的現代化轉型中呈現出無限活力,使上海成為一座創新之城;江南鄉土文化在跨地域、跨文明交流中的和諧融合,使上海成為一座中西文化荟萃之城。上海代表着江南故事、中國故事和世界故事的相得益彰的互補性展開,在方方面面都具有極大的提供力。
号召力代表着城市的影響指數。城市是社會進步的産物,是人類文明的結晶,是安全和忙碌之地,也是文化發達程度的體現。城市空間決定了城市生活的類型,城市居民決定了城市的精神品格,城市曆史決定了城市的文化底蘊。城市可以讓生活更美好,因為它滿足了人們對安全、自由、便捷、健康的根本需求。大城市是決策機構的聚集地,是政治、經濟、文化、藝術的彙集地,工商、金融、傳媒、學術等各類活動空前活躍。城市更是利益分配的中樞,提供了空前廣泛的就業機會與上升渠道,因此具有強大的号召力、感召力,激蕩着人們奮發向上的熱情。
吸引力體現了城市的活性指數。城市發展史就是一部移民史,城市的活力與動力需要依靠移民。伴随移民而來的是文化流動,不同文化的碰撞和交流,是激發新文化的重要源動力。發達城市既為本區域的人所向往,也吸引着國際移民。來自各地的移民具有不同的文化背景、價值觀念,他們以各自不同的生活方式、文化表達賦予城市多樣性,刺激了城市的持續發展。移民也引發了信息交流,帶來了商業活動、貿易發展。大城市從來就是種族與文化的大熔爐,它是人們進行生動而微妙的人際交往的中心,這裡總是會産生新的群體、文化與社會形态。誠如斯賓格勒所說:“所有偉大的文化都是從城市中誕生的,這是一個極為确定卻從未被深入研究的事實……民族、政府、政治和宗教,所有這些都依賴于人類生存的基本形态……城市。”
三
具備包容力、提供力、号召力、吸引力這四種力量的城市,就會成為全球節點城市,并最終成為象征性的全球城市。不過,要把全球城市這一想象變為現實,還有很長道路要走。當下,上海、孟買、墨西哥城等形成中的全球城市,已經具備顯性的可能。上海在包容力、提供力、号召力、吸引力等方面已經具備全球城市的潛力、能力與實力,但未來仍需要不斷努力。
全球城市正在重繪當代世界的政治、經濟、科技、文化、治理版圖。作為全球網絡的關鍵節點,全球城市發揮着全球資源配置的特殊功能,是引導與其相連接的其他城市、地區進入世界市場的樞紐。
全球城市是國家治理的前沿空間。大城市的能源如何供給、水資源如何保障、空氣質量如何保證、醫療資源如何分配、教育資源如何布局、安全如何保障等,都是國家治理能力的具體體現。大城市在這些方面實現成功治理并積極主動地分享經驗,是國家文明發展到一定程度的标志。
世界大國必然擁有全球城市,全球城市也離不開世界大國作為其生長、成熟的沃土。正如倫敦之于19世紀的英國、紐約之于20世紀的美國,曆史經驗已經不斷驗證了大城與大國的關系。對中國而言,建設具有世界級影響力的全球城市,有助于把握全球政治、經濟、科技、文化等領域的戰略制高點,深度參與國際競争、合作,從而全面提升國家軟實力和影響力,構築對外開放新格局。
鍊接地址:陳恒|全球文明視野下,城市軟實力何以成為關鍵|“提升城市軟實力:中國經驗與全球文明視域”圓桌會議② (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