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斌:“堅持研究的動力從克服困難中來”
發布日期: 2016-11-21 作者: 浏覽次數: 468

張斌在龍華醫院接受記者采訪。今年96歲的他雖長時間卧床休養,但仍儀容得體、思維敏捷,樂于與年輕人交流學習。

《九十感懷》

  颠撲生涯九十秋,

  依稀往事憶從頭。

  常驚敵寇來空襲,

  每數工薪便發愁。

  收拾金瓯今勝昔,

  折騰歲月喜還憂。

  陰霾掃盡千帆過,

  萬裡鵬程慶自由。  

  ——張斌作于90歲

  早報記者 朱凡

  

  張斌是我國當代著名的漢語語言學家,1920年1月出生于湖南長沙。2013年6月21日上午,93歲的張斌在他任教了整整一個甲子的上海師範大學上了最後一堂博士生課,告别了他熱愛并奉獻一生的三尺講台,因為他認為自己已經沒有更新更好的東西可以傳授給學生了。

  張斌被譽為20世紀現代漢語語法八大家之一,從1986年就開始擔任博士生導師,幾十年間培養了大量優秀語言學人才。除了在教學上的貢獻,張斌在漢語語法研究領域也有豐碩建樹。自上世紀50年代起,在漢語語法研究的每一階段都有重要創見。其間,他與胡裕樹先生長達50年共同研究的學術友誼亦是語法學界廣為流傳的一段佳話。

  11月17日,2016年哲學社會科學學術貢獻獎會頒給學者張斌等4人。在頒獎前,早報記者前往龍華醫院住院部的病房拜訪了這位已逾鲐背之年的語言學大家。由于去年意外地骨折了,過去的一年半裡,他都在醫院卧床休養,目前盡管已無大礙,但因年事已高,仍不能站立行走。不過,輪椅上的張斌先生儀容得體,氣定神閑,談話之間思維依舊敏捷,缜密邏輯和智性光芒時時顯現其中。

  “不斷地走到教學中

  碰到困難解決問題”

  張斌畢業于湖南國立師範學院。當被問及為何會走上漢語語法研究的道路時,張斌說這跟他大學畢業後做語文教師和編輯的職業需要有關,“這兩方面的工作對我提出一種要求,就是對于文字方面的準确。做老師的時候,給學生批改作文,做編輯的時候,看稿子要改動,我都要說明理由。”

  在工作中遇到語文問題,與人商量又不得要領,張斌于是找來語法著作自己學習鑽研。最先讀到的是呂叔湘的《中國文法要略》,覺得大開眼界。1946年在上海《觀察周刊》工作時,他開始發表一些語法方面的短文,受到了各方面的鼓勵,興趣更加高漲,從此投身于漢語語法研究。

  《中國社會科學家自述》一書中,張斌在自我介紹中寫到,他從高中開始就喜愛文學,還寫過散文,主編過小型文學雜志。周圍的人一度認定他的興趣在文學方面。他還喜歡下圍棋,從觀棋到親自對弈的過程中,他體會到:“興趣有兩種,一種是欣賞者的樂趣,一種是參與者的樂趣。前者是淺層的,往往随環境的改變而改變;後者是深層的,它促使人不斷克服困難,執著追求。”他對文學的興趣屬于前者,對語言學的興趣才是深刻而長久的。

  張斌的這次獲獎距離《中國社會科學家自述》(1997年)的出版已經過去了整整19年。當記者問他為什麼能60年如一日地堅持研究時,張斌說:“我覺得是從克服困難中來的,如果拿一本現成的教材不斷地研究下去,就有點無味。不斷地走到教學中,不斷地碰到困難解決問題,就能夠不斷堅持。(就像)大家平時打撲克也是在不斷克服困難(所以有樂趣)。”

  現代意義上的漢語語法學是一門年輕的學科,以1898年《馬氏文通》的出版為肇始。20世紀30年代,陳望道、方光焘在上海發起“中國文法革新讨論”,把索緒爾的結構語言學理論和方法引進了漢語語言學界。到了1950年代,漢語語法學進入全面發展時期,而漢語詞類問題的大讨論是當時語法學界的一件大事。

  1950年代,蘇聯語言學界認為詞類是“詞彙·語法範疇”,一些中國的語言學者借鑒了這一觀點,認為區分漢語詞類時應該采用詞義與功能并列的雙重标準。在這次大讨論中,一篇署名胡附、文煉的論文——《談詞的分類》——首次明确提出詞分類的标準隻能是功能,指出蘇聯當初提出“詞彙·語法範疇”本意在于說明詞類的性質而不是作為劃分詞類的标準。盡管觀點顯然受到了方光焘“廣義形态”說和陳望道“功能”說的影響, 但這篇論文理論上的鮮明和分析上的通透令漢語語法學界印象深刻,更被蘇聯語言學權威刊物《語言學問題》全文譯載。

  于是,胡附、文煉這兩位三十出頭的青年語法學者就此成名,他們就是胡裕樹和張斌。從1950年代開始,這兩位語言學家的學術合作持續了長達半個世紀,成為學界的一樁佳話。

  “學無止境

  研究不在多而在精”

  張斌把自己的90載生涯分成三個階段:前30年在兵荒馬亂中艱難求生;中間30年國家得到解放,但是運動不斷,所以憂喜交加;1980年代以來的後30年生活愉快,終于能夠靜下心來做一些語文工作。

  1980年代開始,張斌的學術研究進入井噴時期。胡裕樹比張斌年長兩歲,當時身體已經比較衰弱,因此鼓勵張斌在兩人的合作之外獨立撰寫論文闡述語法思想。張斌思想活躍,語感敏銳,善于從國外先進理論中得到啟發,運用到漢語語法的研究中。1990年代起,張斌進一步吸收心理學、邏輯學、信息科學等近旁學科的研究成果,用以探索漢語語法分析的新問題。在《中國語文》等重要刊物上他發表了大量觀點新鮮的高質量論文,提出了語言信息結構理論等新知識,再次為現代漢語語法帶來突破性進展。

  2000年開始,張斌以80歲高齡主持編寫《現代漢語描寫語法》一書,這本大部頭的語法專著曆時10年才完成。雖然具體章節主要由他的學生後輩們負責撰寫,但從開始時的策劃、定綱,到初稿、終稿完成後的審閱、修改,張斌都親力親為。張斌說,研究不在多而在精,這也是他的筆名“文煉”所包含的寫作精神。

  之所以能夠不斷在學術上有新的發現,張斌的秘訣是永遠關注國内外最新的理論動向,“我雖然年紀已經這麼大了,但我有時間和精力的話還在看這方面的專業知識,學無止境。新的情況,新的理論,新的方法,是要不斷關注的。”

  劉慧清1996年進入上海師範大學讀博士,跟着張斌和應用語言學教授範開泰學習語法。令她印象深刻的是,92歲高齡的張斌還經常讓她幫忙買書,書單上都是學術界最新的研究成果。張斌的另一名學生胡建鋒也認為,張斌之所以能夠成為大家和他思想上的開放是分不開的。他舉例說,學院經常會請一些有海外研究經曆的學者來做講座,這些學者都是張斌的後輩,但他們吸收了很多國外的研究理念,張斌每次都會和學生一起來聽講座,不僅坐在第一排,還會記筆記,這種虛懷若谷的開放精神令他深受感動。

  “儒家風範,如沐春風”

  對于作為教師的張斌,學生和同事們最津津樂道的有兩件事,一是他從來不遲到,二是他始終堅持站着上課,直到93歲告别講台之前都是如此。張誼生1992年考上張斌的博士,現在自己也已經是博士生導師,他說:“張先生絕對不會因為自己私人的事情影響學生上課,他覺得上課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說起張斌的教學風格,張誼生說:“張先生注重系統性,他教我的是理論和方法上的東西。有些現象看似很平常,他點出來以後,我就知道背後的問題了。張先生強調要盡量多去查事實、資料,把國外先進的理論都學過來,這方面讓我受益終生。”

  範開泰對一件往事印象深刻。當時他和幾個朋友一起寫了一個小冊子,有同伴希望盡快出版,範開泰内心感到還需要打磨,于是決定先請張斌先生看看。結果,張斌看完後把他叫去,劈頭就問:“你不缺這幾個錢花吧!東西搞得不清不楚,就慌慌張張拿去出版,你将來花十倍一百倍的錢也收不回來!”說完讓他拿回去修改。一個月後,範開泰把仔細修改後的版本送給張斌看,張斌看了很高興,主動要求寫序。“這就是前輩學者對年輕學人的愛護!我後來跟張先生說,他的這次批評讓我一輩子受用。”幾十年後回憶起當時的情形,範開泰還是十分感慨。

  張斌在學術問題上要求非常嚴格,私底下卻待人極寬厚。不僅是對自己的學生,國内外的後輩學者向他請教問題或請他指點文章,他總是傾囊相授,從不推辭。讨論問題的時候學生可以自由地表達見解,觀點有分歧時,張斌也從不強求一緻。範開泰說,他們在張先生面前都很放松、愉快,“就是儒家傳統,如沐春風。”

  ■ 對話張斌

  早報記者:您從事漢語語法的教學和研究長達60多年,在這個過程中您有哪些體會?

  張斌:所謂研究不過是學習以往的經驗,加上自己的理解創造。

  第一,讀書是最重要的,讀什麼書還要靠前輩的指導,一定要有目的、有計劃地來讀,這是我一個想法。在研究上需要得到前輩的指導,前輩都是走過彎路的,他指導你,你就少走一些彎路。

  第二,同伴之間的切磋也很重要。我受到很多前輩的指導,也和朋友相互切磋,覺得朋友切磋帶來的幫助有些是前輩不能做到的。

  早報記者:您對您的學生後輩有什麼期望,對後來的語法學者有哪些建議?

  張斌:我是很願意跟年輕人交流的。我很願意聽他們的意見,他們對新鮮事物接受比較快,我覺得從他們那裡(了解到新的東西)也是一種學習。也對他們提出一些我的意見。一代總比一代強,總希望學生超過自己,這是做老師的希望,所以學生在學問上有所貢獻,我都是非常鼓勵的。

  我的學生也會經常來看我,我總想聽聽他們有了什麼新的成就。我自己覺得年紀大了,也要不斷地學習,我也對他們講,學習是終生的,研究的成果是這一段的。

  語法,尤其是現代漢語語法,是一個比較小的部門,但是這個部門如果真正要研究的話,研究現代漢語的不能不懂古代漢語,研究漢語的不能不懂國外的,研究語法的描寫、實際問題的不能不懂理論。任何一門學科走進那個範圍,一定要有廣闊的基礎才能站得住。

  另一方面,理論實踐不能偏廢,光有實踐沒有理論,是不容易深入的;但是有理論沒有實踐就會變成泛泛而談,理論要有實踐的基礎。主要就是這兩個方面。

  早報記者:您現在的日常生活是怎樣的?

  張斌:我在醫院住了大半年了(注:應該是一年半),住院主要是因為被汽車撞了,骨折了,同時做一些外科的檢查,有一些慢性病,但并不是很嚴重。卧床時間比較長,骨折不能動,但對外面的一些信息(還是有關注),報刊雜志也是經常看的,連續住醫院還沒有遲鈍。

  平時經常有一些朋友、學生來看我,我也很歡迎他們來,趁此機會學習,他們也願意在這個場合提出一些問題交流,這樣我的病房生活不是很寂寞,是很熱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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