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15.11.08 來源: 社會科學報 作者:田洪敏
有資料顯示,在今天的大數據時代,每個人都有機會獲得15分鐘的關注。15分鐘作為一個“度量衡”,有的人多一些不會更多;有的人少一些,不會更少。這裡的“多與少”并不以事件分級為标準。在一個“雲計算”的空間裡,所有的事件獲得大體相同的關注度。若此,北京時間10月8日晚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俄語作家斯維特蘭娜•阿列克西耶維奇(Светлана Алексиевич)在這個15分鐘的範疇内外獲得了些許關注,然後被更新的信息覆蓋。
和以往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不同,人們在談論阿列克西耶維奇的時候帶有某種冷戰時代思維的嫌疑,即認為她的獲獎一定和當前西方對于俄羅斯的制裁相關,是地緣政治的一部分,是對俄羅斯文化形象的“掌掴”。雖然瑞典皇家科學院認為阿列克西耶維奇的獲獎理由并不完全迥異于以往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2014年法國作家莫迪亞諾的獲獎原因在于“他用記憶的藝術,召喚最不可把握的人類命運。”阿列克西耶維奇是莫迪亞諾的同時代人,唯一的不同,在于她沒有“書寫”極端時代的普通人生活,而是“傾聽”了他們的個體生命曆史。
時間是一種狀态: 其中的烈焰正是人類靈魂元神存活的所在。——塔可夫斯基
這是一個“曆史大熱”的時代。在今天的俄羅斯出版市場,人物傳記、回憶錄成為熱賣圖書。托爾斯泰、帕斯捷爾納克、高爾基、索爾仁尼琴等著名作家的傳記幾乎都被重寫,并且獲得批評界和讀者群的廣泛熱議。面對時間這個概念,曆史與文學并沒有本質的區别,他們都有可能被“創造”出來。不同的是,阿列克西耶維奇記錄時間的方式是“口述史”。與“曆史”渴望結論的終極目标不同,口述史顯然更具有跳躍性和斷裂感,它始終是一種時間的狀态,而非時間的節點。
阿列克西耶維奇的第一部口述作品《戰争的非女性面孔》完成于1976-1981年,那個時候的阿列克西耶維奇還“相對年輕,對生活還特别信賴”,但是她已經決定放棄虛構小說的寫作,她認為自己感興趣的是另一個時代的人。 蘇聯解體之後,知識分子成為第一批被時代抛棄的人——他們陷入到了一種赤貧狀态并且“無所事事,對于自己的專業和工作麻木不仁”:幾年之後當我回到明斯克的時候,我驚訝地發現我的好多朋友已經去世了。他們的離去首先表明是這個時代偷走了他們的時間,就把他們那麼胡亂地扔到了過去,阿列克西耶維奇如此表述為什麼自己要完成反映蘇聯解體生活的口述作品《二手時代》。一個小知識分子在接受采訪時表達了對于自己所處曆史時代的費解:當鐵幕政策傾倒之後,我以為所有的人都會撲向索爾仁尼琴的作品,但是我發現實際上人們更願意撲向以前從未吃過的東西,去從前隻能在電視中看到的地方去旅行。
歐洲各國對于阿列克西耶維奇的“口述史”開始關注是在1990年代,這一時期歐洲各國翻譯她的文字,同時将作品搬上戲劇舞台。但是阿列克西耶維奇反對一些批評家認為她的作品是在“收集恐懼”,因為在歐洲各國圖書市場并不缺乏所謂“令人閱讀恐懼”的小說,她的作品與之并列一起簡直就是“兒童童話”。阿列克西耶維奇認為法國之所以會喜歡閱讀《鋅皮娃娃兵》是因為讀者在書中的阿富汗戰争中想到了自己國家的“阿爾及利亞戰争”;日本在福島核電站事故之後也再版了作家的《切爾諾貝利的祈禱》;而美國在“911”之後,也有更多的讀者開始關注阿列克西耶維奇的口述作品:這是恢複小人物尊嚴的個體生命曆史。
不是所有的思想都能記錄下來的,除非它具有音樂性。 ——羅紮諾夫
阿列克西耶維奇說: 我不打算像一個政客或者經濟學者那樣去讨論時代,我隻是想要整理這些混亂的信息,我的任務在于将之用文字記錄下來,符合藝術的要求。而這個“符合藝術的要求”在阿列克西耶維奇筆下首先是它的音樂性,是“節奏”,她的口述作品被認為是“多聲部忏悔錄”。
直接的口述聲音悅耳,停頓急促,或許傳統文學無法合理化的東西在這裡卻帶上了音樂性,作家精心雕刻的語言倒顯得程式化了。在《二手時代》中,一個姑娘如此講述自己的故事:
(笑着)十年級的時候我有一段愛情故事,他住在莫斯科。我去莫斯科看他,隻呆了三天。早晨在火車站台我倆從他的朋友那裡拿到了娜傑日塔•曼德爾斯塔姆的回憶錄,是油印本。當時所有人都在讀它。但是書必須要在第二天早晨4點鐘送到火車站:下一個閱讀者乘坐的火車要在4點鐘停靠莫斯科站台,我們必須趕在此前讀完。我們通宵閱讀,隻有一次去買了牛奶和一個面包,我們陷入到了一種夢呓中,甚至會不停地打冷戰,這一切都是因為手裡拿着這本書,因為你在閱讀它。第二天清晨我們穿過空蕩蕩的城市趕到火車站台,還好火車還沒有來。我清楚地記得那個夜晚的莫斯科,記得我們如何走在城市裡,而口袋裡裝着這本書,是的,我們拿着它,好像是拿着一件秘密武器……那個時候你會相信,原來語言也可以震撼世界。
很多讀者對于俄羅斯作家過度關注小人物的命運感到納罕,在這一點上,俄羅斯文化傾向于認為每個人都站在藝術的相同起點上,并且每個人都有資格成為藝術性靈的一部分。有時候藝術家對于已經失去使用價值的物什抱有特别的興趣,認為它經過時間的沉澱獲得了記憶的靈性,這在東方似乎更加認可,而一個被時代扔在過去的人得到藝術家的認可也是應然的結局。隻是不同的是,阿列克西耶維奇并沒有主觀上誘導被采訪者在向單一的價值體系奔跑。所以,盡管受采訪者逾千人,不過他們沒有統一的答案。
關于愛情關于欲望關于死亡的故事已經是另外一類書了,他們應該由别人來寫。——阿列克西耶維奇
對于一個中國讀者來說,不閱讀阿列克西耶維奇并不見得是一件壞事,或者是放下書感慨沒有生活在書中的世界,也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一定意義上來講,中國讀者更加喜歡一個文學故事。在完成自己的《二手時代》之後,阿列克西耶維奇曾經傾聽了許多普通人的愛情,在熱情高漲的時候她也曾想過将這些故事寫下來。但在完成“蘇聯寫作”系列作品、赢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前夕,她放棄了講一個愛情故事。阿列克西耶維奇的思想已經從國家書寫:二戰、切爾諾貝利轉到了對于個人心靈史的關注。
阿列克西耶維奇的獲獎能否對今天俄羅斯文學閱讀風向有所影響?一定意義上閱讀是俄羅斯人的剛性需求。蘇聯時期俄羅斯是世界上閱讀量最高的國家之一,而今天俄羅斯的閱讀比例卻比歐洲各國低2-3倍。 2014年伴随着西方對于俄羅斯的制裁,莫斯科書展沒有一個歐洲書商前來參展,當年俄羅斯的圖書出版縮水幾乎下降10%;2015年被俄政府宣布為“文學年”,但是仍然無法阻止上半年俄羅斯出版業相對于2014年同一時期又下降5%;而烏克蘭危機之後俄羅斯中斷了對于烏克蘭的圖書出口,此前,烏克蘭90%的閱讀物來自于莫斯科圖書出版市場。今天多數年輕人為了打發時間會去找些土耳其的宮廷劇來消遣一下。中國文化和“中文熱”雖然在俄羅斯今天是關注的焦點,遺憾的是翻譯的滞後還很難占領俄羅斯的文化市場。2015年莫斯科圖書展,一些中國書商帶了一些在國内滞銷的俄羅斯文學出版物參展,居然熱賣,令很多中國書商費解。如此,阿列克西耶維奇在西方的“閱讀熱”自然也會重新引起俄國内讀者的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