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特殊年代政治鬥争中的輿論宣傳與社會科學的實例,《學習與批判》對研究“文革”十年的政治曆史、學術文化、新聞出版與知識分子,都是不可或缺的典型個案。
《學習與批判》1973年創刊,當年9月中旬上市。
《學習與批判》1976年第10期,這是該刊的最後一期。
1973年9月中旬,滬上書店與郵局開始發賣新創刊的《學習與批判》(以下簡稱《批判》)。雖然版權頁上注明編輯部設在複旦大學内,但其實際組稿與編輯卻出自當時上海市委寫作組。創刊号《緻讀者》說,這是“一份哲學社會科學的綜合性雜志”,似乎旨在區别當時同為上寫作組操控的文學性雜志《朝霞》與自然科學類的《自然辯證法雜志》。這份月刊,出到1976年第10期,随着毛澤東去世而戛然終止。
盡管《批判》略具綜合性文科雜志的外相,卻決非學術性雜志,而是别有用心的政治刊物,記得當時圈子裡還有過“小《紅旗》”的自诩(《紅旗》是當時的黨刊,即今《求是》的前身)。不僅其創刊踏準了偉大領袖關于“批林批孔”的戰略步點,在其後三年裡,無論評論《水浒》運動還是“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都有過出彩的表現。
作為特殊年代政治鬥争綁架輿論宣傳與社會科學的實例,《批判》對研究前三十年中“文革”十年的政治曆史、學術文化、新聞出版與知識分子,都是不可或缺的典型個案。時至今日,其創刊内幕究竟如何,命題定稿怎樣運作,作者隊伍如何羅緻,雜志的執掌人物與主要作者在“文革”結束後有何遭際,在學術研究層面上都還不甚了然。倘有研究者結合對親曆者的采訪與相關檔案的調閱,申報哲社課題,倒真能填補空白的。
雜志許多文章都以化名登場,例如羅思鼎、石一歌、康立、石侖、翟青、任犢,但也頗有文章署以真名實姓,其中不乏當時與現今的海上學人。這些學人大體可分三種類型:一是當時已經卓然名家,二是當年已在學界但未享大名,三是其時尚未跨入學界而如今卻已聲名卓著。當然,第一、二類間有時難劃定明确界限,隻能以年齡段略作區分而已。
筆者當年無書可讀,繼創刊号後,大多購讀過。去年從存書中檢出,索性在孔夫子網上補齊所缺各期。今年恰是這份雜志創刊四十年,試就海上學人與這份雜志的因緣瓜葛,僅限文本,略作鈎沉。囿于時間精力,未暇采訪調查,難保史實有郢書燕說,學者或同名異人,亟盼親曆者賜正,更祈涉及者諒宥。
一
屬于第一代的海上學人有劉大傑、郭紹虞、王運熙、顧易生、顧廷龍、譚其骧、陳旭麓、谷超豪等。作為學習體會,數學家谷超豪那篇《無産階級文化大革命使我煥發出革命青春》(1976年1期),顯然奉命配合當時“教育戰線的大辯論”,不拟深論,其他學人之作頗值得一說。
劉大傑在《批判》上有四篇文章,依次是《讀〈紅與黑〉》(1975年1期)、《唐代社會與文學的發展》(1975年8期)、《李白的階級地位與詩歌藝術》(1975年11期)與《韓愈與古文運動》(1976年4期)。就刊出篇數言,雖不算最多,在第一代名家中卻拔得頭籌。
劉大傑以治中國文學史著稱,首發的卻是外國文學書評,但他早年頗有關于歐洲文學史的論著行世,對此也就毋須怪訝。而強調《紅與黑》複辟與反複辟的時代背景,也許才是這篇作品論的微言大義。其他三篇都是他1976年8月新版《中國文學發展史》第二冊相關章節的先期發表。這部文學史自有特色,而以1962年版最得好評。據說,毛澤東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曾召見過劉大傑,“與他談了四個鐘頭,主要就讨論文學史問題,對他的《中國文學發展史》裡引述分析許多作家作品這一點,大加肯定”。“文革”爆發後,欽定保護的複旦四教授裡就有劉大傑。他也得以奉旨改書,在1973年2月由上海人民出版社新版《中國文學發展史》第一冊,榮膺彼時少有的恩典。由于毛澤東的青睐,批儒評法運動起來,江青“又要他以儒法鬥争這條線為綱,來重新修改《中國文學發展史》”(見吳中傑《海上學人漫記》)。
據劉氏關門弟子林東海回憶,劉大傑其時“已完成一個修改稿”,全書“隻是在某些問題上着以‘儒法’色彩,并沒以此為綱”,他還将修改稿打印呈送毛澤東。1975年1月4日毛澤東告訴江青,“已印兩部文學史,暇時可以一閱”(《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十三冊419頁),一部就是這份修改稿的大字本。江青應該就在其後下懿旨的,還特賜他一部大字本。劉大傑回滬後,喜形于色地将賜書事張揚告人。應該與周一良同樣,他認為江青“是主席的代言人”,“批林批孔也好,評法批儒也好,都是毛主席的部署”(《畢竟是書生》73頁),便欣然從命。第一冊修訂本出在批儒評法前,盡管評孔子與《論語》已較前一版大相徑庭,但尚未謬之千裡。但1976年版的第二冊就完全以儒法鬥争為綱,而“武則天時期的文學”一節最是點睛之筆。
1975年8月3日劉大傑緻信毛澤東,認為“韓愈以道統自居,鼓吹天命,固然要嚴加批判,但細讀他的文章,發現其思想确有矛盾之處。如贊揚管仲、商鞅之功業等,都與儒家思想不合,而傾向于法家;他的散文技巧,語法合符規範,文字通暢流利,為柳宗元、劉禹錫所推許。對這些如果全盤加以否定,似非所宜”。次年2月12日,毛澤東覆信道:“我同意你對韓愈的意見,一分為二為宜。”(《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十三冊522頁)據揭載《韓愈與古文運動》的刊期推斷,《批判》應是配合這份禦批的。
“文革”一結束,劉大傑自然難逃谄媚江青的诟病,那部“文革”版的《中國文學發展史》也成為再批判的活靶子。批判者看不到大字本,依據的隻是上海人民出版社的改寫本,他“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一年後便黯然謝世,甚至沒機會向公衆說一聲“畢竟是書生”式的自辯。
在《批判》上,郭紹虞刊出了《從漢代的儒法之争談到王充的法家思想》(1973年4期)。他當時也在修改代表作《中國文學批評史》,他沒有劉大傑蒙“旗手”垂青的幸運,卻也是那種力圖跟上形勢的老輩學者。文章開頭就表态:“我讀了楊榮國同志在《紅旗》和《人民日報》上先後發表的幾篇文章,非常同意他的意見,所以我在修改《文學批評史》講到王充文論時,就準備特别加一章以說明王充思想的來源。”《論衡》在《隋書·經籍志》與《四庫總目提要》都歸入雜家,駁雜地涉及法家言論,自不足怪。但郭紹虞的結論卻強調:“王充《論衡》恰恰充分地突出地表現了法家精神與法家思想”,緊跟色彩相當濃重。
郭紹虞的跟風似乎由來有自。據《海上學人漫記》:
大躍進年代,他根據當時流行的“現實主義與反現實主義鬥争”的理論修改他的批評史,出了《中國古典文學理論批評史》上冊,這個修改本不能令人滿意,宋以後的部分就沒有再修改下去;文化大革命後期,他又根據儒法鬥争的理論來修改他的《中國文學批評史》,當然更加困難重重,終于沒有能夠出版,“四人幫”就被打倒了。
去世前一年,郭紹虞自編三卷本文集,有題記說:“現将我的寫作彙編成集,區為三類:一為古典文學論集;二為語言文字論集;三為雜著(凡不能列入上述二類之零星詩文都納其中)。三類或按寫作年代,或按内容編次。其已見各種專著之中者,均删棄不列入。”但三卷《郭紹虞文集》都“删棄”了這篇文章。
王運熙、顧易生與李慶甲在創刊号上合署刊登了《試論屈原的尊法反儒思想》,顧易生、王運熙還有聯名的《讀洪皓〈江梅引〉》(1976年5期)。前文說屈原尊法反儒,自是趨時之作。關于後文,據葛劍雄的《悠悠長水:譚其骧後傳》,1975年5月,“因為北京大學寫作組對《江梅引》(南宋洪皓所作詞)的注釋提出了意見,姚文元交給上海征求意見,由王運熙與顧易生負責,要他(指譚其骧)發表意見。”姚文元交辦的任務,應是毛澤東晚年讀大字注釋本的需要。當時,文化部還抽調京昆名角、歌唱家與民樂演奏家,為其錄制配樂演唱的古詩詞,篇目應是毛澤東圈定的,其中就有《江梅引·憶江梅》(參見《毛澤東思想研究》1997年1期,胡長明《配樂古詩詞與毛澤東的暮年生活》)。另據劉修明回憶,應毛澤東閱讀之需,他與王守稼、吳乾兌以及複旦文史兩系專家參加了大字本注釋工作,接受的任務有“洪皓的《江梅引》(1975年3月21日布置)、姜夔的《梅花引》(1975年4月11日布置),就是毛澤東尋求精神寄托的産物”(《當代中國史研究》1994年2期,《從印制“大字本”古籍看毛澤東晚年的思想和心态》)。
《讀洪皓〈江梅引〉》主旨說,“《江梅引》從對梅的憶念、訪問到愛慕、歌頌,以豐富多彩的畫筆,描繪了精美而寬廣的梅花圖卷,反映了南宋時期愛國和投降兩條路線的鬥争。”其皮裡陽秋也許在于強調“愛國和投降兩條路線的鬥争”,但其論述詞的時代背景卻未見改鑄曆史,即在今天,仍不失為站得住腳的文章。然而,他倆的總結性文集《王運熙文集》與《顧易生文史論集》都未将此文收入。顧易生晚年緻友人信說:“自‘混入’複旦,長期在集體研究中混日子,亦有失有得。上面交的任務,風雲變來變去,統稿改稿方面固然消耗了不少氣力,做了許多無益之事。”(見《海上學人漫記》)這些“無益之事”或許也包括他在《批判》上的文章吧?
作為“文革”前上海圖書館館長顧廷龍,《批判》上的文章是與弟子沈津聯署的,題為《關于新發現的〈京本忠義傳〉殘頁》(1975年12期)。沈津後在《學林往事》追憶其緣起:“1975年夏,我在一包明刻殘頁中偶然發現《京本忠義傳》殘頁,僅存第十卷第十七頁的下半頁、第三十六頁的下半頁,并各殘存前半頁的後三行。次日,我即持殘頁請顧老、潘景鄭先生審定,他們都認為此雖為殘頁,但不可小看,或許是《水浒》的一種早期刻本。後來顧老和我合作寫了一篇《關于新發現的〈京本忠義傳〉殘葉》的文章。”當時全民評《水浒》正轟轟烈烈,短文結語也有一段關于“《水浒》宣揚投降主義”的套話。2002年出版的《顧廷龍文集》收入這篇文章時,删去了與批《水浒》相關的卒章。這部文集以沈津始輯其師論著為基礎編成的,其時他也已成為飲譽中美的目錄版本學家。當年這段蛇足,不知出自顧老,還是沈津,抑或竟是編輯部的手筆。
中國近代史大家陳旭麓當時也在上海市委寫作組,《批判》上有他的兩篇文章。《“九州生氣恃風雷”》(1975年2期)是《龔自珍全集》重印前言,議論酣暢,文采飛揚,是筆者當年讀後的第一印象。文章也有時代的烙印,但總體思路應是作者思索所得。惟其如此,他在1982年有個改寫稿,删去了幾處強調龔自珍反法尊儒傾向的文句,幾乎保留了基本結構與原有行文,改題《論龔自珍思想》,收入自編論文集《近代史思辨錄》(廣東人民出版社,1984年)。他的另一篇《是拆廟還是補天——李贽與〈水浒〉及其他》(1976年2期),讨論李贽評《水浒》的思想傾向,文章發在全民評《水浒》的高潮中,難免有瓜田李下之嫌。其弟子編《陳旭麓文集》時,收錄了前文而殳落了後文,應是經過斟酌的。
也許讓人跌眼鏡的是,《批判》上也有譚其骧的文章。這篇《碣石考》後收入作者審定的《長水集》下冊(人民出版社,1987年),并在文末鄭重括注“原載《學習與批判》,1976年第2期”,坦然表明其經得起曆史的考驗。據當年刊發此文的當事者回憶:
70年代初,我一直要譚先生給《學習與批判》寫點文章,他一直拖着,到1975年他給了我一篇《碣石考》,寫這篇文章的直接起因是1974年第二期《地理知識》上刊登了《滄海桑田話碣石》一文,論證了古代的碣石山确已淪亡入海。實際上譚先生要回答的是毛主席在《浪淘沙·北戴河》一詞中寫的“往事越千年,魏武揮鞭,東臨碣石有遺篇”的碣石山,究竟是不是在北戴河一帶。他用大量事實證明秦皇、漢武、魏武所登臨的碣石山就是現今河北昌黎北偏西十裡那座碣石山。……他送給我這篇文章,我看了知道他的用意,看我有沒有膽量發這一篇考證文章。我想了一下,毛澤東是一個詩人,他是從文學的視角去意會曹操《觀滄海》那首詩的意境,當然不會去具體考證碣石山的位置究竟在哪裡,他隻能根據成說,如果說毛澤東同志在碣石山地點的論證上有誤,也無損于他。所以我決定照發無誤,但不張揚,太張揚了怕引起其他的猜測,那就不好辦了。(朱永嘉《在求真中求是》,載《譚其骧先生百年誕辰紀念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
對照《長水集》和《批判》兩個文本的唯一不同,僅将“偉大領袖毛主席”改為“毛主席”,其他一字未改。一篇學術文章,曆經乾坤翻覆,仍能基本不改毫無赧色地編入自己的文集,特殊時期的海上學人,也許唯有譚其骧庶幾近之。
“文革”期間上海市革命大批判寫作組成員合影
“石一歌”等寫作組一般在丁香花園工作
二
在《批判》上發文的第二代學人,有徐緝熙、戴厚英、劉修明、餘子道、吳乾兌、楊立強、金沖及、黃霖等。就刊發篇數看,徐緝熙有五篇之多,餘子道二篇,其他諸人各僅一篇。
徐緝熙的文章中,點評當年滬上新詩的《讀詩漫評》(1975年12期),隻是應景之文,可以存而不論。毛澤東晚年再次号召讀《紅樓夢》,強調它是政治小說。徐緝熙的《論〈紅樓夢〉》(1973年2期)、《魯迅是怎樣讀〈紅樓夢〉的》(1974年6期),應是配合這一号召而作。後文開篇就說“《紅樓夢》是一部政治小說”,奉旨行文的痕迹一目了然。他的《漫談看一點文學史》(1975年8期)說:“毛主席一再号召我們要關心上層建築,要能文能武,提倡讀一點曆史,讀一點小說”,兼之上年歲末毛澤東“已印兩部文學史”,讀一點文學史已成時髦。徐緝熙的文章自然是這一背景下的遵命之作,其論《水浒》說:這“是一部反映農民起義的長篇小說。盡管由于作者的階級立場的限制,小說的思想傾向是隻反貪官,不反皇帝,以至頌揚宋江的投降主義路線,但這部小說仍有助于我們認識封建時代農民起義的長處、弱點及其失敗的曆史教訓”。文章寫作與刊登時尚未獲悉毛澤東有關于《水浒》評論的談話,批判的調門還沒高八度,總評與但書那幾句話還不緻太離譜。但毛澤東的談話當月就以中央文件下發,次月4日《人民日報》刊發社論《開展對〈水浒〉的評論》。于是,《批判》9月号登出《青年工人談〈水浒〉》的座談會發言時,特加一段《編者附言》,引用徐文上述論斷後指出:“最近我們學習了毛主席的指示和魯迅論《水浒》後,認識到這個觀點是錯誤的。文章的作者在提高認識以後,對自己原來的觀點進行了自我批評,并積極投入了戰鬥。”徐緝熙如何“自我批評”的,已不得其詳,但時隔一月,《批判》就發表他的《歌頌什麼,反對什麼?》(1975年10期),副題是“評《水浒》的投降主義本質”,似乎旨在表明他的“自我批評”與“積極投入了戰鬥”。但這篇急就章頗有敷衍成文之感,遠不及其評《紅》之文暢達淋漓,也許他原就以紅學見長,而急轉彎的文章又不那麼容易寫。“文革”以後,《紅樓夢》始終是徐緝熙學術重點所在。去年,他将曆年“紅學”成果,結集為《讀紅手記》,作品簡介說他“文字不媚俗”。之所以能從奉旨評《紅》到“不媚俗”,《後記》裡有一句别有深意的話,道出了他對那段往事的深層思考:“當然,用現代的政治概念對這部小說作牽強附會的政治解讀,更是僞科學!”
現以《金瓶梅》研究馳名的黃霖,在《批判》上刊出過《眼前二萬裡風雷》(1975年12期),是評新出《儒法鬥争史話》的,“《史話》本身就是批林批孔的産物”,書評自然也是遵命之作。“編寫這部近二十五萬字《史話》的是十六名青年工人”,其中就有第三代海上學人,且留待下文再說。
戴厚英後以作家成名,“文革”前與“文革”中,也寫評論文章。她的《“特種學者”的“考證癖”》(1974年6期),是批判胡适紅學考證的。她後來反思說:那些都是腦袋還沒有長在自己脖子上,作為别人的寫作工具時所寫的東西。包括這篇文章在内,她的那些東西都未收入其慘遭橫死後行世的《戴厚英文集》。有學者指出,這些文章盡管對一般讀者已無閱讀價值,“對研究者來說,自然具有曆史資料的意義”,“以後如有人編輯出版《戴厚英研究資料》,倒是應該收入她的理論文章的,因為這些文章畢竟反映出她青年時代的思想軌迹”(《海上學人漫記》)。善哉此言,推而廣之,豈獨戴厚英研究為然,對其他學者的個案研究也應如此處理。惟有這樣,才能真實地還原學人的全貌,拼綴出有意無意被遮蔽的現代學術史真相。
1973年8月7日,《人民日報》奉命發表楊榮國的《孔子——頑固地維護奴隸制度的思想家》,拉開了批林批孔運動的序幕。《批判》不甘落後,為配合戰略部署,也刊發了劉修明的《孔子傳》(1973年2期)。筆者與作者曾有交往,可惜未便探詢這篇文章的組稿秘辛(企盼他與這份雜志的所有親曆者,都能為這段曆史留下足資采信的實錄)。“文革”以後,他以治兩漢史知名,相比代表作《從崩潰到中興:兩漢的曆史轉折》,由其主編的十六冊《話說中國》圖文本更享盛譽。
餘子道的《從東北解放戰争看林彪的右傾軍事路線》(1974年6期)與《從抗戰初期的戰略轉變看林彪的右傾軍事路線》(1974年8期),都是批判林彪軍事路線的。其時,批林是打死老虎,所謂“右傾軍事路線”也是中央文件定下的調門,這樣的文章在“文革”結束後也未必會受牽累。作為中國現代史專家,“文革”後,他出長過複旦大學曆史系,其《民國軍事史》課程頗有好評,他在《批判》上的文章倒都與這一方向有關。作為上海社科院曆史研究所的中國近現代史學者,吳乾兌的《抗戰時期的一本革命三字經》(1975年6期)雖有批判孔孟之道的套話,但介紹的是“紅色文物”,想來其後也不緻惹上麻煩。楊立強的《辛亥革命後的袁世凱》(1976年8期)發表之際,正值“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甚嚣塵上之時,盡管内容似無失實,但借袁世凱“瘋狂複辟”牽扯到“翻案、複辟不得人心”(行文中這句話頗覺突兀,不知是否編輯部定稿時橫插一杠),所指為何,明眼人一目了然,不知後來是否有“說清楚”的遭遇。上世紀八十年代,他在複旦大學曆史系開設“北洋軍閥研究”課程,文章的史實還能派上用場。
批林批孔方興未艾之際,《批判》發表了金沖及的《〈天演論〉和中國近代反孔思潮》(1973年3期)。文章以毛澤東對嚴譯《天演論》的評價“前半是唯物的,後半是唯心的”為立論依據,勾畫了一個“以反孔開始,以尊孔告終”的嚴複形象,而近代“新學與舊學、反孔與尊孔這兩種思潮的鬥争”則是全文大背景,配合批孔自不待言。改革開放後,金沖及曾任中央文獻研究室副主任,還出長過中國史學會,他不僅是中央文獻出版社版《毛澤東傳》的兩主編之一,同時還主編了《劉少奇傳》。由他主編的《毛澤東傳(1949-1976)》認為,1973年下半年毛澤東“沒有主張要發動一場大規模的‘批林批孔’的政治運動”(1680頁),那麼,他在《批判》上的“反孔與尊孔”之說,聽從的究竟是哪家号令呢?二十世紀中國史,尤其後半期,也真讓人雲裡霧裡。
三
在《批判》上現身的第三代學人,除前文提及的沈津,還有杜恂誠、陳大康、仲富蘭、胡申生、石源華與餘秋雨等。除了沈津與餘秋雨,大多數人當年還沒跻身學界,隻是以大學工農兵學員或“工人理論學習班”成員而初露頭角。
杜恂誠當初還是上海味精廠工人,他的首發之文是《由“結合部”想到的》(1975年3期),歌頌在新的生産關系下,“哪裡有結合部,哪裡就有‘龍江精神’”。他還以工人身份發表了《“鬥争并沒有停止”》(1976年2期),評論“以第十次路線鬥争(即毛澤東與林彪的較量)為背景”的劇本《樟樹泉》(作者就是後來以《蒼天在上》等官場小說三部曲而廣受好評的小說家陸天明)。杜恂誠評《水浒》的文章都未署廠名。其《論晁蓋》(1975年9期)以毛澤東“屏晁蓋于一百零八人之外”為論旨,歌頌“晁蓋畢竟不愧為農民起義的英雄”。他與“洪延青”聯名發表了《宋江與武訓》(1975年11期),也是配合領袖“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号召的,不得而知的是列名于前的“洪延青”究竟是化名,還是确有其人。“文革”以後,杜恂誠轉入經濟史學界,似乎遠離了當年涉足的文史領域,近年《東方早報·上海經濟評論》上經常有他關于中國近代經濟史的大作。
陳大康先後刊有《論阮氏三兄弟》(1975年9期)與《并非小事》(1975年12期),後文說報刊文章難字注音的,與政治運動無關。前文首先論述阮氏三兄弟是“緊跟晁蓋革命路線的革命将領”,而後指證他們在宋江那裡“受到了越來越嚴重的排擠和打擊”。文章雖也配合運動,但在六名水軍頭領排名次序上,以石碣上的天罡排序與數日後四寨水軍頭領排序相對比,考實宋江将三阮位置“在往後挪移”,卻頗有說服力。他在“文革”後考入複旦大學數學系,後改投華東師範大學郭豫适的門下,專治中國小說史,以專著《明代小說史》而聲名鵲起,抑不知《論阮氏三兄弟》在敦促其折回明代小說研究中占多大權重。
複旦大學曆史系首屆工農兵學員,1972年赴七一公社開門辦學,參加了公社史的調查和編寫。這冊公社史出版當月,《批判》刊發了該校曆史系學員王金保與石源華合署的書評《戰鬥的史篇》(1974年7期),副題就是“喜讀《上海七一人民公社史》”。石源華其後留校,從事過民國外交史研究,現為複旦大學韓國研究中心主任,這篇書評不知是否其史學處女作。民俗學家仲富蘭當年也是複旦大學工農兵學員,在評《水浒》時發表過《宋江的“反詩”》(1975年9期),現為上海市民俗文化學會會長。
在批林批孔運動中,為培養所謂自己的“理論隊伍”,上海市委寫作組舉辦了曆史學習班。據《青年工人講儒法鬥争史》(1974年7、8期連載)說:“這個學習班共有十六名學員,都是來自工廠和農場的二十歲左右的青年工人,主要是學習儒法鬥争史。”該文就是“經過集體讨論,分頭執筆寫成的宣講稿”,而上文提及的《儒法鬥争史話》也是他們“幾個月來的學習成果”。曆史學習班成員在《批判》上列名可考的共九人,似乎唯有胡申生後來進入了學界。他當時是上海工具廠工人,除了參與編寫上述宣講稿,《批判》還選載過他與另兩學員合署的《儒法鬥争史話》之一《女皇帝武則天》(1975年1期)。江青曾一再把呂後、武則天捧為法家政治家,《批判》相中此文自有深意在焉,盡管作者也許未必了然。胡申生現為上海大學教授,作為知名的社會學者,在今年滬上“中國夢”主題群衆性基層宣講活動中還有他的身影。
在第三代學人中,餘秋雨是最具話題性的。關于他與“文革”,與上海市委寫作組,與《批判》《朝霞》等刊物,與石一歌化名等關系,早在本世紀初,就因“二餘争論”而掀起過軒然大波(重要争論文章收入餘開偉編《忏悔還是不忏悔》,中國工人出版社,2004年),有人甚至揭秘他“寫了一系列頗有影響的文章而深得頭頭們的欣賞”,乃至享受當時“中央首長”接見的殊榮(上引書108頁)。筆者不想評斷其他的是非,僅僅讨論《批判》上署其真名的大作。
據《餘秋雨的一封公開信》(2000年1127期《文學報》),他說發表過《胡适傳——五四前後》(1974年1期)與《讀一篇新發現的魯迅佚文》(1975年8期,下稱《讀魯》),而後特别聲明:“在‘文革’期間,除了這兩篇,我還寫過兩篇農村題材的散文。”兩篇散文也許刊在《朝霞》上,此不具論。至于說隻寫過上述兩篇大批判文章,卻顯然有誤。僅在《批判》上,他的署名文章就有四篇,除以上兩篇,還有《尊孔與賣國之間——從魯迅對胡适的一場鬥争談起》(1973年3期,署名秋雨)與《評胡适的〈水浒〉考證》(1975年10期,下稱《評胡》)。
那封公開信提及《胡适傳》說:“這樣的文章對胡适先生當然是不公正的,但說當時産生多大影響,我不大相信。”前一句不失為反思;後一句卻意在開脫,《批判》創刊号首印數高達三十萬冊,其後印數更有超過,說影響不大,過來人誰都“不大相信”的。對于《讀魯》,餘秋雨承認是他“主動寫的”,“但編輯部覺得太學術,在前前後後加了很多政治性的陳詞濫調,這是當時慣例,但我由此決定不再在那裡寫文章。”或許那些“政治性的陳詞濫調”并非他的手筆,但說“由此決定不再在那裡寫文章”卻有悖于史實。
《讀魯》發表不久,《批判》就刊發他的《評胡》。該文劈頭就說:“胡适是中國現代史上一個臭名昭著的投降派。他叛離五四新文化運動,投降過北洋軍閥,投降過國民黨反動派和美帝國主義。”相信作者仍會重複公開信裡所說:“這對胡适先生當然是不公正的。”但有必要指出,《評胡》已以黑體字引用了毛澤東1975年8月14日關于《水浒》評論的談話,而這份談話作為中央文件下發到上海市委寫作組,最早也在8月20日前後(詳見《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十三冊459-460頁注釋)。而刊登其《讀魯》的那期《批判》,據版權頁,出版于8月18日,也就是說,其《評胡》隻能寫在《讀魯》發表之後。這樣,他表白“由此決定不再在那裡寫文章”,自然陷入了羅生門。也許,公開信裡那個說法,隻是一時失憶而已。
1973年第3期的《學習與批判》發表了《尊孔與賣國之間——從魯迅對胡适的一場鬥争談起》,署名“秋雨”。
四
“文革”結束,在《批判》定性為幫刊後,深陷其中者受到了清查,由于當事者大多諱莫如深,其内情至今不甚清楚。本文涉及的海上學人中,第一代以劉大傑最為衆矢之的,“他的罪名也不再是資産階級學術觀點,而是向政治上上綱上線了”(《海上學人漫記》)。陳旭麓回到華東師大,也遭遇了“風風雨雨,深文周納”,“甚至連一個教授職稱也曆久不能解決”(唐振常《川上集·熱淚祭旭麓》),多年位居“文革”後全國最資深副教授之一。另據2004年8月13日《新京報》的《餘秋雨調查》,第二代學人中,徐緝熙也受到清查,“當時心裡非常害怕,恨不得竹筒倒水,總希望早點解脫”。他還說及第三代學人餘秋雨:“在文藝組肯定解脫得比較晚,我解脫時他還沒有解脫。”據當今滬上一位資深的文史編輯(他實際上也應歸入第三代學人)說,他當時還是工人,因在《批判》上發過三篇文章,原系統就長期将其打入另冊。足見受《批判》之累者,遠不止以上幾位學人。
四十年後,之所以重新梳理海上學人與這份雜志的諸般關系,決非曝光舊聞,攤曬老賬,而是旨在理性反思:在那個特殊年代裡,權力與學術、政治與學者、學術自由與學者人格、思想饑渴與文化禁锢之間有過怎樣的異化,留下了哪些足資後人汲取的教訓與啟示。
首先,權力與學術的關系。現在知道,包括《批判》在内的那幾份雜志,都隸屬于當時上海市委寫作組,而上海市委及其寫作組又有着通天的關系,事後說有當政者直接操控這些刊物,也不為過。但當年批林批孔,評論《水浒》,乃至“批鄧與反擊右傾翻案風”,都以紅頭文件下達,這些當政者指示市委寫作組(或工人學習班)的學人撰寫批判文章,至少程序上都在行使最高指示與中央文件所賦予的權力。身處其中的一般學人有幾個能夠洞燭高層權鬥的複雜内情,大都認定自己在為偉大領袖的戰略部署當呐喊者,做馬前卒。及至權鬥定局、内幕揭曉,才知道站錯了隊,上錯了船。就此而言,那些後來遭清查的海上學人,不啻是這種權力異化學術的犧牲品與受害者。即以徐緝熙兩論《水浒》而言,前文已“左”,後文更“左”,但同樣都是權力操縱學術的奉命之作。可以斷言,海上學人在《批判》上的多數文章,都是權力支配下的産物。
痛定思痛,教訓是沉痛的。學術之外的任何權力,不論以何種名義,走何種形式,都不應該役使學術;隻有這樣,學術才不會淪為權力的婢女,而權力執掌者的成敗榮辱也不至于拖累學者的政治生命與學術生命。
其次,政治與學者的關系。自上世紀五十年代以來,意識形态高度政治化,從批判《武訓傳》開始,經批判胡适與俞平伯的《紅樓夢》研究,反胡風事件,反右派運動,直至為“文革”揭幕的批《海瑞罷官》與“三家村”,政治運動幾乎從未在學術文化界消停過。批林批孔與評論《水浒》,不過是其前那些披着學術文化華衮的政治運動登峰造極而已。在這類運動不斷“洗腦”與威懾下,學者為了避免整肅與邊緣化,自覺不自覺地形成了唯政治馬首是瞻的思維定勢與生存本能。郭紹虞文章的主動表态,顧廷龍短文的蛇足套語,乃至其他學人文章中那些“政治性的陳詞濫調”,都不妨作如此觀。
以今視昔,殷鑒是深刻的。那些以整人為目的的運動政治,是驅人于絕境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應該從學者頭頂永遠撤除,真正讓學者研究學術,讓學術回歸學者;隻有終結政治的綁架與政治運動的裹脅,學術才不會扮演政治的廉價吹鼓手,學者才不至于出于恐懼而充當政治運動的蹩腳傳聲筒。
再次,學術自由與學者人格的關系。在當年“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政治生态下,八億人民全憑一個頭腦在思考,一切以最高領袖的是非為是非。唯有譚其骧的《碣石考》,才配得上刊發此文的當事人日後的贊揚:“一以貫之的就是在求真中求是,在那個特定的社會環境下,不屈從于任何權威,同時又能妥善地保全自己,在學術研究上要真正做到這一點也真不容易。”成為對照的是劉大傑,其晚年有詩自述知遇之情:“殘生堅走紅旗路,努力登攀答盛恩。”他的奉旨改書也自然出以舊士子仰答聖天子的報恩姿态,及至江青示意以儒法鬥争為改書紅線,在他看來懿旨一如聖旨,也就遵旨不違,照改不誤。據其學生陳允吉說,對奉旨改書,他“在臨終時感到十分痛苦和遺憾”。
回望前塵,啟示是昭然的。就學者層面而言,一旦自我捐棄獨立人格,自由精神也就無所附麗。即便在自由仍缺乏保障的大環境裡,一個學人能否堅守價值觀,在精神思想層面獲得最大的自由,自身的人格修為還是占有相當權重的。隻有這樣,學者才能維護學術的價值與人格的尊嚴。就制度層面而言,應該進一步推動政治制度建設,确保每個學人都能享有“自由之思想”與“獨立之精神”的最大空間,生産出獨創性的精神思想,從而在中國形成迄今仍然短缺的思想市場。
最後,思想饑渴與文化禁锢的關系。十年浩劫,以“文化大革命”之名,行“文化大禁锢”之實。相信當時年當二十上下的過來人,都有同感,正處知識饑渴期卻遭遇文化禁锢,最佳讀書年齡卻找不到書讀。在這一背景下,先有批儒評法,後有評論《水浒》,在文化禁锢上開了一道窄縫,稍稍滿足了求知欲。吊詭的是,這種打着學術幌子的全國性政治運動,卻激發了一批年輕人的文史興趣,無意中催生了現已成為中堅的第三代學人。但這代學人當年在思想上卻呈現出“集體無意識”與“空洞現象”,自然易于接受當時宣傳機器的政治鼓吹。也就是說,正當嗷嗷待哺多維新鮮的思想乳汁之際,喂給他們的卻是一口狼奶。當時的政治運動以及包括《批判》在内為之搖旗呐喊的輿論書刊,輸出的都是狼奶。筆者願意坦承,當年讀了《批判》上的《論曹操的尊法反儒》(1974年7期),對其論荀彧部分頗有自己的想法,便寫了《試論荀彧的政治立場》試圖參與讨論。後來考入大學選修魏晉南北朝史時加以改定,删去了昔日把荀彧說成是法家對立面的濫調,改題《略論荀彧》收入《學史帚稿》(黃山書社,2009年),并在自序裡交待:“也算是立此存照,提醒自己:在學史起步之際,你也是喝過一口狼奶的。”
在無奶可喝時,被喂狼奶不是罪,苦于沒比較,還會習慣狼奶的口味。在《批判》上發文的第三代學人,推而廣之,現今文史學界五六十歲的這代學者,很少不受那口狼奶喂養的,但聲名藉甚後,卻少有承認自己是喝過狼奶的,有人還标榜“在那十年,我磨煉出了承受苦難、抵拒誘惑、反對傷害的獨立人格”(《忏悔還是不忏悔》92頁)。在那個年代裡,除了像顧準、張志新那樣的鳳毛麟角者,恐怕少有人有資格自稱已具獨立人格(正是這種集體性的無獨立人格,才累積成“文革”劫難的社會土壤)。在這點上,類似第二代學人戴厚英、徐緝熙那樣的反思(朱維铮盡管沒在《批判》上發過文章,生前卻從不諱言曾是“羅思鼎”成員),倒是值得第三代學人尊重的。
反觀在《批判》上亮相的三代海上學人,第一代大多老成凋謝,第二代也已基本退出學術舞台,第三代還活躍依舊,其中不乏文化精英與學界領軍。對狼奶的反思,對狼奶型刊物的反思,推而廣之,對那個特殊時代的反思,恐怕還是這些海上學人及其同代學者任重而道遠的任務。唯有深刻地清算過去,反思曆史,才能真正地啟迪後人,不走老路。
(摘自:《東方早報》 2013年12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