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編的話 風吹在臉上,還有陣陣寒意,但陽光灑滿了整個墓地。
詹丹
清明時節,想起了幾處墓地。
去年,我本有兩次出訪的安排,一次去俄羅斯社會科學院普希金之家,還有一次是日本神奈川大學。但因為患病多年的母親狀況已不太樂觀,就推掉了日本會議,匆匆去了趟俄羅斯。除開與普希金之家的專家會談外,我和幾位同事也參觀了俄羅斯的幾個藝術博物館,但印象最深的,卻是莫斯科郊外的兩處墓地。一處是新聖女公墓,墓地管理員是一位大學退職教師,學識淵博,帶我們邊看邊介紹,墓地裡有各種風格迥異的雕塑,切合墓主人的身份,也體現出雕塑家們獨具匠心的理解。我看到了政治家赫魯曉夫、葛羅米柯的墓;看到了藝術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梁贊諾夫的墓,看到了作家果戈理、契诃夫的墓,也看到了巴别爾、法捷耶夫、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墓,甚至看到了青年英雄卓娅和舒拉的墓。幾乎是一部小型的俄羅斯包括前蘇聯的社會名人史。我拍下了舒拉墓碑前的圓雕,一個頭微微向上仰起、做着跳躍姿勢的青年造型,也拍下了靠着大理石墊背像是已經癱瘓在床的奧斯特洛夫斯基浮雕。我想把這些照片通過微信傳給病床前的母親看,我知道母親曾經喜歡其中的某些作家,但躊躇之下又放棄了,因為畢竟這是墓地,對一個病重的老人來說,也許是忌諱的。所以,當我去了圖拉的托爾斯泰莊園,當我拍下托翁的墳墓:一個沒有墓碑、沒有雕塑的墳墓,一個隻覆蓋着綠枝、被穿透林蔭的陽光所照亮的墳墓,一個被茨威格稱為世上最美的墳墓時,我也沒有把照片傳給母親。
後來,在我回國的2個月後,在2016年的10月下旬,母親因鎮痛麻藥用過量,突然去世了。
我們遵照她生前與紅十字會簽下的意向書,把母親的遺體捐給了複旦醫學院。許多年前,當我父親去世時,他的遺體也是捐給醫學院的。
前幾年,在青浦福壽園,墓區專門辟出一塊地方,把捐獻者的名字刻在碑石上,紅十字會每年也會舉辦一些紀念活動,邀請願意捐獻自己遺體的人及其家屬前往。我曾連續兩年接到通知,但都因為要陪護患病的母親而沒能參加。
2017年3月1日,是紅十字會的遺體捐獻日。我第一次去福壽園參加紀念活動。那裡景色迷人,墓區裡也有不少雕塑,依稀有新聖女公墓的影子。在豎立着捐獻者名錄碑石的區域,我在1983年的一欄裡,找到了父親的姓名,又在另一塊2016年的碑石上,找到了母親的名字。我突然感到有些遺憾,我覺得我應該帶母親生前來看看這裡的,哪怕是推着輪椅也應該過來。我應該讓她知道,她以後安息的地方,景色是那麼迷人,有那麼多對死亡的意義理解相同的人,互相陪伴着。這其中,當然也包括先走了那麼多年的我的父親。雖然我清楚,這裡沒有捐獻者的墓葬,但我仍然願意把這裡視為是他們最後的安息地。
我走出這片區域,沿着道路往大門走時,無意中看到了緊挨着路邊的一塊墓碑上有我熟悉的一個名字,她是東方廣播電台一個女主持,我曾經還和她合作過一檔節目。墓碑上有她的照片,她的樣子是那麼甜美,一如她的聲音,充滿了滋潤心田的力量。
是的,20年前,我和她合作廣播台的一檔深夜播出的“博士談名著”節目,先期錄制,每周3次,每次半小時,圍繞一部名著,先讨論20分鐘後,再由她朗讀10分鐘的名著片斷。本來隻要我設計幾個問題,她提問我回答,再朗讀我勾出的幾個片斷就可以了。但她十分認真,總要求我提前一兩個星期把書寄給她,她要從頭至尾讀一遍,寫下疑問的地方,再來一起讨論設計的問題。每次播出時,我,還有我的母親,都會等到深夜,一起聽播出的效果。如果我出差了,我母親還會把播出的内容錄下,讓我回來聽。我勸她早睡,說這節目是給晚上失眠者聽的,她沒必要這麼等、等這麼晚的,我母親總微笑着說,真喜歡聽那位主持者朗讀。我說,難道我的講解就不好嗎?母親又笑着說,你怎麼能和她比?話雖然說得有些掃興,但我心裡是認同母親的說法的,因為每次我聽她的朗讀,總覺得我之前的講解,是多麼蒼白無力。我甚至想,後來這檔節目突然停辦,也許是我的講解太沒有人氣的緣故。所以,後來過去許多年,我在上海圖書館聽王安憶小說講座時恰好碰到她,結束時,她把我介紹給陪她來聽講座的廣播台的同事,說我們以前一起合作做節目,我都覺得有點難為情。但即使這樣,也不能因此說我母親就不想聽我的講解。還記得,我在廣播電台講了一陣名著後,我母親退休的單位通過她聯系到我,要我去他們單位,在周末職工學習的時候也講講名著。我大概講了2小時,在一片掌聲中走下講台,這才發現,母親從一個角落站起,滿臉通紅,向我迎上來……
我呆呆地望着主持人墓碑上的照片,突然想,如果母親去世前就來過這片墓地,知道她安息的地方,與她愛聽的那位朗讀者,挨得這麼近,對她來說,是不是也是一種安慰呢?但是,這已經不可能了。而且,以前,我也沒有想到過告訴那位主持,我的母親,還有我,曾經那麼喜歡聽她的名著朗讀……
三月初的上午,雖然風吹在臉上,還有陣陣寒意,但陽光已經灑滿了整個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