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士珍,1940年生,上海南彙人。1960年5月至1961年5月曾來上海社會科學院曆史研究所做合作研究,1961年夏畢業于上海師範學院曆史系,後在川沙縣虹橋中學(現唐鎮中學)、南彙縣瓦屑中學(今周浦育才學校)任教,1996年被評為特級教師,2000年退休。
一、群衆性的科研運動
1958年“大躍進”是由群衆運動推動掀起的,“大躍進”運動又使群衆運動進一步高漲,什麼事情都興“大搞”。本來科學研究是一項艱苦的腦力勞動,更多是一種個人的行為。但在“大躍進”年代,提出了群衆性大搞科研的口号,人們看慣了“大幹XX(月或天),向XX(七一、國慶、元旦或向黨)獻禮”的标語。北大和複旦中文系的學生奮戰幾十天,寫成并出版了《中國文學史》,被作為典型例子加以宣傳。
1959年,“大躍進”運動遭到挫折,部分地區已有餓死人的情況。本來廬山會議基調是反“左”,遏制“共産風”,但彭德懷的一紙上書,卻使會議風向轉換,發動了反“右”傾機會主義運動。“反‘右’傾,鼓幹勁,氣可鼓,不可洩”,“躍進”的口号又喊得震天響。1960年我在順昌廠勞動的時候,感受的還是“躍進”的氣氛。
從順昌廠回校後,正遇上群衆性搞科研的熱潮。當時新版《辭海》的編寫已經啟動,系裡也分到了任務,大概上面催得緊,就将任務分發到年級。我們班也領受了一些條目,但隻是讓我們過了一下目,後來就沒有下文。記得是屬于官制一類的,印象深的是“廉訪司”這一條目,現在知道是元朝的官制,而當年我未曾聽說過,到現在我還記住。
在之前,大概1958年底1959年初,系裡曾組織編寫了《中國紡織機械機廠廠史》。朱永康老師帶領,4、5位同學參加,最後由朱老師執筆寫成5、6萬字的稿子,幾個人分頭刻印。我手頭有過一本,後來弄丢了。為此,我曾去中機廠,作過一點調查專訪,但具體已回憶不起來。這自然屬于群衆性搞科研的成果。
過不多時,就接到通知,讓我參加一個項目,是《上海人民革命鬥争史》的寫作。《辭海》條目編寫,說說而已,但這次寫作任務,卻是系裡安排和上海社會科學院曆史研究所的合作項目。說老實話,我并沒有感覺多少興奮,因為我知道我還不具備這種能力,參加到這個項目中去。試想,我們連中國近現代史都沒有好好學,也沒有經過學術寫作的訓練,一篇小論文都沒有寫過,有什麼資本去寫什麼著作。但在那種“躍進”的氣氛下,所有的計劃打算都用不到經過科學論證。有的隻是大膽的設想,至于這些設想能否實現,這不是你要考慮的問題。
後來的事實也确是如此。計劃一年内出書,最後隻是寫了幾篇文章。現在我們看到的由熊月之主編的《上海史》,煌煌15卷,600萬字,是集幾代人的學術研究成果,而非一朝一夕所能寫成。當年我們處初創階段,荜路藍縷,确實不易,但那種一年寫就的大話是實在不能說的。
系裡當然是看重我,因為被選上的隻有8人。一班的嚴靈修、廖志豪,二班的沈渭濱、陳書林、王高勝、季國忠,三班的李茂高、華士珍。不知什麼原因,嚴靈修在一個月後退出,隻有他一個黨員,估計組織另有安排,實際是7人。廖志豪、沈渭濱、李茂高是調幹生。李、廖年齡較大,李茂高長我12歲。沈渭濱參過軍,是團員,由他倣我們7人小組的組長。我則負責生活,與學校膳食科打交道,将糧票、油票、肉票、魚票、糖票、餅票等各類票證,7人每月的夥食費領回,分發給每個人。又與系主任秘書打交道,将每天的車票彙總後報銷(後來每人買月票),總之是考驗我耐心和細心的一項工作。
5月底6月初的一天,我們一行由夏笠老師帶領,來到徐家彙漕溪北路40号的曆史研究所。夏老師原是上海市東中學曆史教師,後被調入師院搞曆史教學法。除他之外,還有教我們中國近代史的王明楓副教授,和從華東師範大學曆史系畢業不久的馬洪林老師。曆史所向我們表示熱烈歡迎,由副所長徐崙主持開了一個圓桌會議,先互相熟悉。經過介紹,知道和我們一起的有3位研究員:湯志鈞先生、方詩銘先生和劉力行先生。還有4位青年研究人員:黃霞、餘先鼎、劉恢祖和汪濟潼。
上海史的範圍非常寬泛,現在限定在人民革命鬥争,這就将範圍縮小了。從時間來看,設定在1840年鴉片戰争開始到1919年的“五四”運動,即中國革命史的前半段。這是考慮到研究人員的實際力量。能寫專著的其實隻有曆史所的湯志鈞、方詩銘和劉力行3位。4個青年研究員,黃霞是華東師範大學出身,餘先鼎來自東北人大,劉恢祖和汪濟潼剛從華東政法學院畢業,餘、劉、汪3位專業不對口。師院的3位老師系裡有任務,夏、王兩位每周來一、二次,後來幹脆不來了,馬老師來得多一點。主要是我們幾個學生,但也頂不了事。
根據設定的計劃,将所有人員分成幾個組,1840—1864年為第一組,人員為方詩銘、王明楓、王高勝、華士珍。1864—1898年為第二組,人員為劉力行、李茂高、餘先鼎。1898—1911年為第三組,人員為湯志鈞、黃霞、沈渭濱、廖志豪。1911—1919年為第四組,人員為馬洪林、陳書林、季國忠。
接着便是列出寫作提綱,也就是全書的目錄。因為限定了人民革命鬥争,這個提綱的制訂就頗費周折。首先是關于“人民”的界定。它和曆來的“國民”“公民”不同。在我國,被用來作為和敵人相對。按毛澤東的說法,不同曆史時期,人民的範圍是不同的。比如同是一個蔣介石,在抗戰期間,屬于人民的範疇,但在内戰期間,他便是敵人了。現在考察上海近代曆史,哪些可以歸入人民革命鬥争的呢?要說上海的無産階級,到19世紀末,還隻是在形成過程中,數量也有限。所謂底層人民的鬥争,也就是市民的鬥争。19世紀末、20世紀初,随着民族工業的發展,資産階級開始誕生,而且慢慢成為一支重要的力量,出現在政治舞台上。要不要寫,能不能寫資産階級,也成為一個問題。在理論界,此時”左”風還刮得很盛,有了57年的教訓,思想禁锢得厲害,資産階級成了不敢碰的東西。但如果撇開了資産階級的活動,那麼可寫的内容則很有限了。從時間的維度上來說,有一大段的年份隻能留于空白,那麼,史也不成其為史。
這個事情拖了一段時間,也很難解決。到9月中旬終于決定暫緩寫書,每個時期找題目先寫幾篇文章。我們這一組涉及鴉片戰争和太平天國,鴉片戰争時期上海人民的鬥争就是陳化成将軍領導的抗英戰争。除此之外,還有1 848年發生的青浦教案。太平天國時期,上海發生了小刀會起義,和太平天國相呼應,規模也很大,是一個很好的素材。比起其他幾個時期,我們的論文題目比較好定。就這樣從9月底起,我們的目标就比較明确了,即要将這些内容的寫成文章,交稿審閱通過。
二、《一八四二年上海抗英戰争》一文的寫作
我們這一組5個人,王明楓老師系裡有事,他來得很少,實際是方詩銘先生和劉恢祖、王高勝和我4人,按照分工,我和劉恢祖負責鴉片戰争這一段,方先生和王高勝負責太平天國這一段。要論材料,太平天國這一段的材料比較豐富,除小刀會起義外,還有太平軍進攻上海。曆史所已經出版了《上海小刀會起義史料彙編》,中外文資料非常豐富,要做文章選題較容易。方先生雖是搞古代史的,但這時俨然成了小刀會史專家,我很羨慕王高勝跟着方先生。
我和劉恢祖就搞鴉片戰争這一段。陳化成的抗英是我們要寫的第一個課題。劉恢祖原是華東政法學院法律系畢業的,但是學非所用。1958年,華政被撤銷,和其他幾個單位合在一起成立上海社會科學院,從此不再招生,原有的學生大都被分到中學做政治老師。恢祖是黨員,被分到曆史所。他原是調幹生,蘇州某小學的老師,56年考入華政。革命幹部家庭出身,聽口音是蘇北人,父親應是新四軍的,陳毅的部屬,據說已是大校軍銜,當年這個級别不算低,應是軍分區司令一級,亦即是地廳一級的幹部。他長我6、7歲,愛人也是小學教師,所以他每周都回蘇州。因為有這樣一個背景,他在曆史所任黨總支委員,實際主持工作的副所長徐崙對他另眼相看。
恢祖很謙虛,他說不是專業出身,如何寫作,可以一起讨論,但由我來起稿。其實我和他還不是一樣,王明楓老師給我們上中國近代史,沒有作業,沒有考試,實在沒有留下多少印象。現在他要我執筆,我也沒有推托的理由。當時放在我們案頭的是像磚塊一樣的6冊《鴉片戰争》,中國史學會編的資料叢書,但有關陳化成的抗英資料其實不多,主要取自道光朝的《籌辦夷務始末》。曆史所自己編譯了一本《鴉片戰争末期英軍在長江下遊的侵略罪行》,資料則很豐富,是當年幾個參加作戰的英軍艦長的回憶,還彙集了一些中文資料。
1840年6月開始至1842年8月結束的鴉片戰争,在2年多時間中,真正作戰的時間不長。先是1840年6月英軍從廣州海面北上,在占領定海後,直抵大沽口,道光帝連忙将抗戰派林則徐、鄧廷桢革職,派耆英去廣州和英軍談判。為取得更大的權益,1841年8月,英軍第二次北上,攻廈門,陷定海、甯波,1842年5月18日,占領乍浦。這回英軍根據傳教士的情報,稱清軍兵力集中在大沽,而長江下遊疏于防患,于是決定侵入長江,控制南北運河和南京,切斷清朝的漕運和商業運輸線路,逼清政府就範。但自6月至8月,英軍卻費了2個月的時間,方始抵達南京,在上海、鎮江都遇到了清軍的頑強抵抗。6月16日,英軍發起吳淞之戰,陳化成戰死。我們要寫的就是陳化成的抗英戰争。
陳化成(1776—1842年),福建同安人。行伍出身,由于作戰勇敢,經不斷曆練,1830年晉升為福建水師提督,駐守廈門,為從一品邊疆大員。1840年鴉片戰争爆發後,被派駐上海,任江南水師提督。到任後,即購置大炮,整頓軍備,在吳淞口的東西兩岸、東溝口的黃浦江兩岸與蘇州河外灘、陸家嘴兩岸組建3道防線。英軍攻占乍浦準備侵襲上海時,兩江總督牛鑒主張投降,遭陳化成堅決抵制。6月16日上午,英軍十餘艘軍艦向吳淞炮台發起進攻,陳化成沉着指揮,擊中多艘敵艦。在寶山城内的牛鑒見狀便想邀功,乘着大轎出寶山城,敵艦便向他開火。牛鑒丟下轎子慌忙逃跑,緻軍心大亂。敵人從蘊藻浜登陸,占領東炮台,對陳化成的西炮台呈包抄之勢,緻西炮台被攻占,陳化成英勇戰死。據英軍将領稱,中國守軍炮火很厲害,作戰亦英勇,是他們還未曾見過的。英軍在攻破了兩道防線後,進入上海城,在大肆騷擾了幾天後,企圖沿黃浦江去往蘇州,但未獲成功,遂沿長江向西進犯。
這是1842年上海抗英戰争的大緻經過。面對現有的資料,如何将它組織成文,如果以前有過學術論文的訓練,自然要輕松一點。但在進校後的幾年時間,我們一篇習作都沒有,即便是二、三千字的小論文,也未曾寫過,不知如何動手。王老師系裡有課,開始一段時間還來所,後來就不見人。方先生很少說話,隻見他成天都在做卡片,我們也不好意思向他讨教。我和恢祖商量後決定根據事件的發展進程,列出幾個标題,先寫出來再說。
進師院後,接觸了一些學術論著,很少感到興趣,大都枯燥乏味。唯獨郭沬若的學術論著,與別人不同,不是闆着面孔和人對話,帶有文藝性,我讀得較多,如《甲申三百年祭》,文風活潑,能打動人。在不知不覺中,我似乎也受了他的影響,于是也想将文章寫得活潑一點。其實,郭老功底深厚,隻有像他那樣富于才華的人,方能揮灑自如,哪裡是像我這種初學者能學得了的。大約10月中旬文章成稿後給恢祖看,他沒有說什麼。不過我自己也覺得不滿意,于10月底又修改成二稿,給副所長徐崙,他看過之後,說了幾點。大意是學術論文和散文不同,講究科學性,必須論述清楚,邏輯嚴密。他的意思很明确,還是老老實實的做文章。他又說,上海抗英戰争是鴉片戰争中的一個戰役,必須簡單地交待這一戰役發生的背景。重點是要講清陳化成領導吳淞抗戰的過程,宣揚其英雄主義,鞭撻牛鑒等人的投降行為。還要說明上海抗戰的曆史地位。當時關于中國近代史的權威著作,是著名曆史學家範文瀾的《中國近代史》(上),這是他延安時期的著作,囿于資料,關于上海戰役,他作了“不戰而潰”的結論,這顯然是錯誤的。我們必須在文章中将這一點說明,但範文瀾的名字就不提了。
按照徐崙的意見,我進行第三稿的寫作,大約11月初寫成後給恢祖,他說了一些想法。我根據他的想法作了一些修改。于是又去找徐崙。徐崙對我的三稿還是不滿意,而這時《學術月刊》計劃将我們的課題在12月号上發表。徐崙大概覺得讓我修改沒有把握,就以我的稿子為基礎,他自己動手另起稿。大概已到11月下旬,他用毛筆寫的十幾頁文稿終于完工。我對照了一下,他動得多的是開頭和結尾的部分。文章開頭是交待吳淞抗戰的背景,我不會簡略,寫得啰嗦。結語部分也是同樣的毛病,他将我評論的部分全部去掉,文字非常簡潔。關于戰役的整個過程,他嫌我的叙述不太清楚,引用材料不夠,特别是英國幾位艦長的回憶,是很能說明問題的,但我不敢大膽引用。所以在事實部分,他添加了一些材料,次序排列上作了調整。看了他寫的,我明白了學術論文應該使用怎樣的語言。他寫好後,為了幫助青年研究人員學會寫作,将他和我寫的兩篇文章都打印出來,讓大家讨論。湯志鈞、方詩銘、劉力行3位先生的發言是有相當水平的,于我而言,是一個極難得的學習機會。
《學術月刊》編輯喬彬來了幾次,問何時能交稿。我們交給他已是12月初。幾天後他要我和恢祖一起去編輯部校對。編輯部在高安路,離曆史所不遠,記得我和恢祖去的時候已是半夜,等了約1個小時,清樣才出來。費了三四個小時逐字逐句仔細核對,到天快亮時,感覺沒有問題了,才在晨曦中回到曆史所。做編輯的也真辛苦,喬彬已有點年紀了,也陪着我們一起熬夜。
雜志是12月10日出版的,作者署了恢祖和我的名字。當時覺得有點說不過去,明明是徐崙捉刀幫着搞出來的東西,隻有署他的名才合情理。這倒姑且不論,但後來稿費的處理更讓我們難以釋懷。喬彬将稿費送到所裡後,辦公室的同志給我們,我和恢祖認為應該給徐崙,但徐崙堅辭不受,要我們收下。後來恢祖給我說,不要推了,因為以前有過好幾例,徐崙幫青年研究人員寫成文章發表後,他都是這樣處理的。當年的稿費為千字8元,全文約10700多字,送來稿費86.1元,恢祖将43.05元給了我。
我拿到這筆錢之後,找到李茂高,他原是我班的班長,我對他很信任。我請他幫我做一件事,讓他将這筆錢交到系主任辦公室。我的理由是,我是系裡派到曆史所,屬于實習一類的,系裡已經給了我别人得不到的機會,我不能再要這筆錢,讓系裡收下,我就安心了。大約過了一個星期,李茂高對我說,系裡說這錢無法入賬,因為入賬要有名目,現在說不出名目,你還是拿着吧。過了幾十年,現在想想,當年沒有創收之類的說法,放現在,列一個創收的名目不就可以了嗎。既然如此,我也無法再推。須知43元在當時算是一筆錢,我還沒有參加工作,卻拿到了一筆錢,自然也很高興。想想再過半年就要參加工作,走上講台,總要像一個教師的樣子,于是化了大約20多元買了一雙皮鞋。因為是困難時期,物資已很緊張,本來不到20元的皮鞋,我則化了20多元。
《學術月刊》是上海社會科學聯合會的機關刊物,在學術界的地位很高。它刊登文學、史學、哲學、經濟學、法學等人文學科類的學術文章,每月一期。作者主要是上海從事社會科學研究的專家學者。他們集中在複旦大學、華東師範大學、上海師範學院以及上海社會科學院所屬的幾個研究所。人數不會少于1000人。而當年文科類的刊物實在少得可憐,除《學術月刊》外,就是複旦、華東師大,上海師院3所大學的學報,能容納的作者和文章極少。以《學術月刊》來說,每期發2篇曆史論文,全年24篇。大學學報一般是季刊,能發的數量也有限。另外《文彙報》也刊登一些學術文章,為數也不多。總之一句,發文章很難。大學助教、講師都很難發文,不要說是一名大學生了。和我們同期發表的另一篇史學論文《論“四權”和中國古代農民戰争的關系》,署名作者為陳嘉铮和龍德瑜。本來不知道這兩位到底是誰,前兩年,看朱永嘉博客,才知是複旦大學曆史系6個人的合作。其中陳嘉铮是陳守實、朱永嘉和朱維铮的合稱。陳守實是複旦曆史系二級教授,其排名次于周谷城和周予同,兩朱當年都是助教。後來朱永嘉成為上海市委寫作組羅思鼎的負責人,姚文元的《論〈海瑞罷官〉》的文章,沒有朱永嘉是寫不出來的。“文革”期間朱永嘉為上海市委常委,“文革”結束後獲刑16年。朱維铮後來成了中國思想史領域最為中外學界矚目的人物。但當年他們的文章還要陳守實先生領銜,由此可見一斑。回看現在,各種各樣的雜志,五花八門,隻要你願意寫,不愁沒有發表的地方。我自問還無獨立寫作的能力,文章的發表隻是在短時間内稍微興奮了一下,很快就平複了下來,因為還有下一個寫作任務要我們去完成。
大概是1961年1月,上海曆史學會年會在南昌路科學會堂舉行,徐崙說我們的這篇文章要提交給年會。讨論前要我們作一個說明,主要是講寫作目的,以及寫作經過,聽取專家的批評。恢祖和我商量後,他沒有推托,由他作說明。對上海史素有研究的胡道靜先生對我們的文章看得很仔細。關于陳化成布防的3道防線,他說其實隻有一道防線,亦就是吳淞口兩岸。東溝口和陸家咀這兩處,陳化成有這打算,但實力不夠。因為隻要攻破吳淞炮台,英軍可以從陸上,經江灣到蘇州河,占領上海城,不必動用軍艦。他這話給了我們啟發,徐崙認為也有道理。胡道靜的父親胡懷琛是國學大師,早年父子倆協助柳亞子先生創辦上海通志館。柳亞子有搞上海史的打算和計劃,成立通志館的目的是聚集人才和搜集資料。曆史所有通志館的期刊和資料,我曾翻閱,對胡道靜也不陌生。所以,追溯起來,柳先生才是上海史研究的開拓者。胡道靜先生後來則成了《夢溪筆談》的研究專家,蜚聲中外,和英國著名學者李約瑟有密切交往,為中國科技史學科的建設作出了傑出的貢獻。這自然是後話。
現在看來,這篇文章還是有一點意義的。之前,上海人知道陳化成,城隍廟供有他的塑像,将他和城隍放在一起供奉,但對他的事迹不是很清楚。倒是豫園裡的小刀會起義司令部,因為是農民起義,經過大力宣傳,人們都知道了劉麗川和陳阿林。對陳化成,人們還有一點顧慮,他是江南水師提督,是統治階級營壘内的人物,能不能大力宣傳?所以我們文章的題目也就用“一八四二年上海抗英戰争”,而不用“陳化成抗英”,但主要還是宣傳他的英勇事迹。現在幾乎所有的關于陳化成抗英的宣傳,包括吳淞的陳化成紀念館采用的,大體是我們文章提供的資料。我們引用的外文資料,英國軍艦“複仇神”号、“摩底士”号、“臯華麗”号、“哥倫拜恩”号、“西索梯斯”号的艦長和軍官,柏納德、奧特隆尼、穆瑞、利洛、康甯加木等的作戰日記是以前人所未見的。陳化成的名字現在和關天培列在一起,成了第一次鴉片戰争抵抗英國侵略者的著名将領。
三、青浦教案的研究和寫作
1960年12月底起,就轉入青浦教案的研究和寫作。
發生在1848年3月8日的青浦教案是基督教新教傳入中國後的第一個教案。基督教的曆史很複雜。它在公元1世紀創立後有過兩次分裂。公元11世紀發生第一次分裂,以伊斯坦布爾為中心的,稱為“東正教”,以羅馬為中心的,稱為“天主教”。公元16世紀,天主教發生分裂,分裂出的派别稱為“新教”,主要在英美和北歐地區。相别于新教,天主教也被稱作舊教,主要是西歐、中歐、南歐大部地區和拉丁美洲。
早在唐朝,基督教就在中國傳播,當時稱為“景教”,西安碑林有一塊“大唐景教碑”,但不成氣候,佛、道的勢力太大。直至明朝末年,天主教傳教士利瑪窦來中國,用儒家學說宣講基督教義,還走上層路線,找徐光啟這樣的“高知”,然後進到皇宮,影響權力中樞,于是局面漸漸打開。清朝時,天主教傳教士湯若望已官至欽天監,康熙身邊還有兩個法國傳教士,專門教他數學、天文、物理。但後來因為羅馬教廷改變過去利瑪窦的做法,不允許中國教徒“敬天法祖”,被康熙下了驅逐令。天主教一度在中國沉寂,直到鴉片戰争之後,天主教勢力重又恢複發展起來。
新教的傳播是後來的事,大體是乾隆晚年馬戛爾尼使華之後。而傳教士的大批來華則是鴉片戰争所緻。1842年英國強迫清政府簽訂《南京條約》後,1844年法國也強迫清政府簽訂《黃埔條約》,傳教活動從此合法,基督教傳教士,無論舊教、新教都大批前來中國。
教案大都發生在傳教士、教民和中國底層群衆之間,除了文化上的差異之外,還涉及到實際利益。青浦教案是新教傳教士到中國後發生的第一個教案。1848年3月8日淩晨,英國倫敦會布道士麥都思、慕維廉和雒魏林3人去青浦布道,在城隍廟附近散發宣傳材料,和滯留在青浦的漕運水手發生沖突。雒魏林揮舞手杖傷了水手,水手持篙問罪,遂起沖突。麥都思被打傷,青浦縣令金镕聞訊後即趕到現場,急忙派人護送3人回滬。作為教案,不典型,嚴格說來,隻能說是一個事件。整個事件過程很簡單,但後果很嚴重。
《南京條約》将廣州、廈門、福州、甯波、上海列為商埠,向英國開放後,涉及外來人員的管理問題。1843年的中英《虎門條約》列出細則,規定外人在上述5個城市的活動領域,以一天内來回為限。後來法國人、美國人也照此規定執行。按當時的情況,實際也隻是一天内的步行距離,自然隻是指白天,最多十多個小時的時間。活動也就被限制在城市近郊的三十裡路的範圍。麥都思等3人雇了小船,從小東門沿江去青浦,行程約90裡,來回180裡,豈是用十來個小時就能做到的呢。這是理虧在先,但後來3人強詞奪理,将一天說成是指24小時。道台鹹齡曾參加《南京條約》的簽訂,見過世面,據理力争,認為傳教士有錯在先,水手鬥毆在後,現在他去麥都思處已表示慰問,事情應該就此結束。但英國駐上海領事阿禮國是個極蠻橫的人,在他的威逼下,鹹齡答應捉拿“肇事者”,他卻不肯善罷甘休,下令英商拒付關稅,又讓軍艦橫在黃浦江中,不讓運糧的漕船進出,還派副領事去南京向兩江總督李星沅施壓。抗稅影響政府的财政收入,封鎖江面影響漕糧的運送,在阿禮國的恫吓下,清政府将鹹齡革職查辦,10名水手受刑,3名傳教士獲300兩銀賠償。第一次鴉片戰争後,清政府在對外交涉中,變得越來越軟弱無能。
和陳化成抗英一樣,青浦教案的中文資料很少。《籌辦夷務始末》、《上海縣志》和《青浦縣志》中有一些零星的記載。現在已發掘出李星沅的私人檔案,但當時還沒有。我和恢祖提出能否從外文資料中去找一點這方面的材料。曆史所有一個編譯組,專門有一批人從事翻譯。現在研究所都已不設編譯組,研究人員一般都通一國,甚至多國外語。當年曆史所的編譯人員力量強大,約10人左右,有通英語、日語、法語等各種語言的人才。涉及上海史的外國檔案,不可計數,不依靠外檔資料,無法進行研究。搜尋的結果是,葉元龍先生在英國下院藍皮書中有所發現,這就是阿禮國和英國外交大臣巴麥尊的來往函件,約有20萬字。葉先生曾任重慶大學校長,聯合國救濟總署安徽分署主任,解放後是上海财經學院教授。我曾寫過兩篇文章回顧他的一生。所總支書記張有年告訴我們後,我們就等他的翻譯資料。這時已是春節後。葉先生的翻譯速度很慢,每天隻得1 500字,一星期約1萬字,每周送一次。大約3月中旬,我向張有年提出,能否讓我們葉先生合作,由他口譯,我作記錄,好讓速度加快一點。葉先生工作場所在徐家彙藏書樓,就這樣,陽春三月的時候,我來到藏書樓,和葉先生、馬博庵先生、雍家源先生一起,在藏書樓底層入門處的廊下,放4張學生用的小課桌,開始我們每天8小時的工作。葉先生一面翻看,一面可以不假思索地口述,我按他說的化為文字。然後我讀給他聽,得他的認可後,再繼續下一段内容。一天下來,可得6000字。他非常高興,說我的文字能力不錯,這自然是他對我的鼓勵。現在知道先生那時已患有心髒病,他是力不能逮。其時我才20歲,他的年齡3倍于我,氣血已經不足,還能要求他有速度嗎。我和他合作了約1個月,到4月中旬,大概已譯出一半多,十來萬字。我對葉先生說,留下的部分,你看如覺得重要,選一部分譯。我們将那十來萬字消化一下,看能否做成文章。
本來4月中旬離放假還有兩個多月,但傳出消息說,系裡讓我們五月上旬結束所裡的事情,回校去聽一些課,參加畢業考試。原來我和恢祖打算根據現有資料,化一個月的時間,可以完成青浦教案的寫作。但我們的打算最終還是落空。
5月初,我們離開曆史所回到了學校。在校的同學已經過兩個多月的實習,并且在聽中文系老師的課,據說是準備改行。我們也就跟着一起聽了20多堂課,主要是中國現代文學。中國現代史的課沒有聽,但要參加考試。就這樣在一種無序的氣氛中結束了學業。
青浦教案的研究,恢祖沒有搞下去。過了二三十年,《辭海》雖經修改,出了再版,關于教案的措辭還是那麼幾句話。直到十多年前,才看到關于教案的幾篇文章,其中一篇是馬洪林老師的,他和我們一起在曆史所,他知道這個課題。中國近代史上發生的教案,何止百千,青浦發生的這件事實在太小了,但并非因其小而可以忽視。這主要是因為有以下幾個原因。首先,青浦教案是1 840年鴉片戰争後的第一個教案。其次,大多數教案涉及的是天主教,而很少新教,青浦教案是為數極少的新教教案中的一個。最後,教案導緻租界的擴張。1848年11月,阿禮國挾青浦教案的餘威,逼迫上海道台麟桂,将英租界由河南路向西擴至泥城浜(現西藏中路)、向北由李家場(現北京東路)擴至蘇州河。租界面積由830畝擴至2820畝。1849年4月法國駐滬領事敏體尼,則逼迫上海道台麟桂,将洋泾浜(延安東路)至城區的狹長地段,約986畝的土地租借給法國,這就是法租界的由來。從此上海有了兩個租界。
青浦教案中的3位傳教士,從教案中的表現來看,主要是違反了有關規定。青浦的漕運水手正處于失業狀态,生活無着,心中積滿怨憤。當天傳教士帶的宣傳品不多,是傳單之類,而水手争着一定要經書,未能滿足要求,混亂之中,起了沖突。本也不是一件大事,但後來水手持竿棒追打,始釀成大禍。主要是阿禮國借此發難,如果清政府強硬對付,他是占不了便宜的。說來說去,是清朝政府的軟弱和不争氣。
上海開埠伊始,來華外人不多,其中在上海有影響者,隻二十來人。教案中的這3位均列名其中。被打傷的麥都思(1796—1857年)是倫敦布道會資深牧師。早年曾習印刷術,後投身宗教。來華之前在印尼的巴達維亞(現雅加達)建印刷所。他是第一批來華的傳教士,曾任英軍翻譯,1841年脫離軍隊,來上海傳教。與此同時,他購買了位于現福州路和廣東路之間,山東路以西的一片土地,于1843年創建墨海書館。這塊地被稱為“麥家圈”,後來又成為仁濟醫院的所在地。書館引進西方的印刷技術,翻譯西方政治、科學、宗教書籍,是中國最早的現代出版社。也可說是中國近代最早的外資企業。墨海書館培養了一批通曉西學的學者,如王韬、李善蘭。王韬成為維新思想的先驅,對康有為、梁啟超有直接影響。李善蘭則成為著名的數學家。麥都思本人則留下多種譯著,成績斐然。為紀念他作出的成績,布道會專設麥倫書院,後更名為麥倫中學,亦即現在繼光中學的前身。那個揮舞手杖誤傷水手的雒魏林(1811—1896年)他兼具傳教士和醫生的雙重身份,是英國皇家學會外科學會會員,專眼科。他随麥都思一起來華,曾在廣州、澳門行醫,後至舟山創立醫院。1843年來上海,在麥都思的幫助下,于1846年在麥家圈(占地5畝半)創辦仁濟醫館,亦即仁濟醫院的前身。後又赴北京創辦醫院,兼任英國公使館醫生。每次去仁濟醫院,見二樓的大幅牆面,陳列的是醫院的院史赫然在目的是一張雒魏林醫生的圖片,總要想起1848年3月8日在青浦城隍廟的那一幕。
慕維廉(1822—1900年)也是倫敦布道會派出的牧師,隻是到上海已是1847年,隔不多時,便發生了青浦教案。說起來,他與宋氏家族還有一點關系。宋慶齡的外祖父,即宋母倪桂珍的父親倪蘊山,早年學修鞋、制鞋,20歲左右在南京路北的盆湯弄(山西路、福建路之間)借房開鞋店,1858年入耶稣教,為他行受洗禮的正是慕維廉牧師。後來倪蘊山到麥家圈,給倫敦會的傳教士當廚師,不久升任天安堂(在麥家圈旁邊)牧師,成了一名上海早期的宗教工作者,這是其人生的一大轉折點。此後,幾個子女,包括倪桂珍在内,以貧苦教徒子女身份進校讀書,并享受免費食宿和生活費。
當年我對麥都思稍有一點了解,知道他有一個兒子,一般稱為“小麥都思”,曾做過英國駐上海領事,為示區别,将他翻譯成麥華陀(1823—1885年)。知道麥華陀曾創辦“格緻書院”,亦即格緻中學的前身。現在的泰興路還曾以其名命名,稱麥特赫斯脫路。其他兩位的情況,一無所知。
主要還不是資料的缺乏,不了解他們的生平經曆,而是受流行思想的支配。1960年10月,《毛選》第四卷出版,我們政治學習的内容就是《評白皮書》的幾篇文章,如《友誼還是侵略》、《丟掉幻想,準備鬥争》、《别了,司徒雷登》,對于帝國主義的文化侵略,保持高度的戒心。傳教士被認為是文化侵略的急先鋒,還有什麼好肯定的呢,自然是全盤否定了。
改革開放以來,學術界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史學領域更為明顯。史學界對最早到上海的一批外國傳教士,進行了實事求是的研究分析,對他們在傳播西方文化方面的貢獻,給予了充分的肯定。
四、說說徐崙、馬老和雍老
在曆史所隻有一年,但對它,我們都很有感情,直到現在已經過去快60年了,還一直想起它。漕溪北路40号那幢4層大樓,坐北朝南,南面就是藏書樓,再過去是天主堂,這些建築,和土山灣孤兒院、徐彙公學(現徐彙中學)一起,構成了徐家彙天主教建築群。1960年6月,我們剛進所的時候,那幢大樓一分為二,臨漕溪路的東半部是市農委,另一半,即西半部,是曆史所。兩個單位食堂是一個,我們和市農委的人一起吃飯。過了幾個月,兩個單位分開,我們不從東門出入,而是和市農委隔開,另設一南門,由南門出入,食堂也分開。
我們進所時,人員還不多,連我們在一起,不到30人。青年研究人員很少,隻6、7人,中年研究人員,隻3、4人,更多的倒是五六十歲的一批,是編譯組人員,近10人。還有6、7位行政後勤人員。編譯組人員大多是解放前在大學任教,即将退休,不适合做研究工作的。如葉元龍先生、馬博庵先生和雍家源先生。還有是共産黨的領導幹部,運動中犯了錯誤,也被安排到研究所。如曾是同濟大學校長兼黨委書記的薛尚實,資格很老,在白區搞工人運動時,一度受劉少奇直接領導,解放初,曾任青島市委書記。到上海後,和柯慶施意見相左,遂被打成“右”派,後被安置到曆史所。這種情況和張聞天、顧準、黃逸峰他們被安置到經濟所,如出一轍。薛尚實每天夾着一個皮包,到所裡上班,搞工人運動史。解放前,他領導工人運動,現在他将過去的實踐拿來作理論研究。
從1958年建所到現在,已經60多年,最近翻看曆史所的紀念冊,除了對徐崙、湯志鈞、方詩銘幾位略有記叙外,餘則一筆帶過。這裡,我想着重說幾位。
先說一說徐崙(1910—1984年)。徐崙是曆史所初創期的主要人物。所長李亞農曾任新四軍敵工部副部長,是中科院學部委員,上古史專家。像他這樣的黨内史家也隻有有範文瀾、翦伯贊和呂振羽。他和郭沬若關系也很好,但因病長期住華東醫院。實際主持負責所裡工作的是徐崙。他的資格很老,是北大國文系出身,1937年以平津流亡學生的身份,參加以山東泰安為中心的徂徕山根據地創建。長期在新四軍搞敵工和宣傳。1949年任華東軍區政治部宣傳部副部長,1950年任華東軍政委員會文教委員會秘書長(由政務院批準任命)。後在上海市委黨校講社會發展史,并寫了《什麼是原始社會》、《什麼是奴隸社會》、《什麼是封建社會》等小冊子,發行量很大,影響很廣。1956年協助李亞農籌建上海曆史研究所。他瘦長個子,頭發差不多已全白,額頭布滿皺紋,以為他年過60,後來才知道50還不到。煙抽得厲害,一根接一根,手指全被熏黃了。全所人員對他都很敬重,不但是因為他的資曆、學識,更因為他平易近人。所裡人的稱呼,除了幾位60歲左右的老先生,以某老相稱外,不分年齡大小,都在姓氏前冠以老字。我年紀最小,但恢祖卻稱我“老華”,他稱方先生為“老方”。我很不習慣,因在學校,方先生一輩,是以“老師”相稱的,現在我就改稱方先生。但獨有徐崙,幾乎是約定俗成,大家都叫他徐崙同志。
徐崙善言辭,曆史所的人都喜歡聽他講話。不嫌其講得長,反嫌其講得短。因他講話富于哲理,風趣幽默。這和他閱曆豐富有關。在革命戰争年代,他長期搞宣傳,還從事敵工工作,來曆史所前,又在市委黨校講課,練就了講話的才能。自然,北大中文系出身,還有他那一口京片子,這都有關系。我這一生,聽報告無數,在教政治課後,每學期都要聽市委領導作報告,但聽來聽去,論講話水平,隻有原市委宣傳部長陳其五可與他相颉颃。大約是1960年11、12月,他每周用2個晚上時間給我們講中國革命史,這是他的業餘時間。我們為他準備一瓶開水,他一面抽煙一面講,2個小時時間很快過去,好像還沒有聽過瘾。香煙一支接一支不斷,到講課結束時隻剩下半包。我對中國革命史本來就有興趣,聽他講後,興趣更濃。
按徐崙解放初期的職務,不管是華東軍政委員會文教委員會秘書長,還是華東軍區政治部宣傳部副部長,級别都已很高,前一職務由政務院(即後來的國務院)任命,後一職務應由中央軍委任命。兩個職務的頂頭上司,文教委員會主任、政治部部長都是舒同(後來的山東省委書記),所以,他最起碼是局一級幹部。怎麼後來弄到市委黨校做教員,又被安排到曆史所任副職,最多也就成了處一級幹部呢!這是我們心中的一個疑團,但内情卻不得而知。後來知道,許多領導出了問題,有一條出路,就是到研究所。我們心中也就作此猜想,徐崙大概在某次運動中出了問題。否則,按其資曆和才能應是市委部長的角色。
他有一女兒,給我們講課時有幾次曾把她帶來,約10歲,活潑可愛。據說徐崙的愛人是新四軍重要領導人羅炳輝的遺孀,擔任上海第二醫學院黨委副書記。
離開曆史所後,我一直關注徐崙的動态。知道他寫了《徐文長》一書,曾聽說他是徐氏後裔,為先人作傳是他的一樁心事。他還在作張謇研究。他學術水平很高,但事務繁雜,不允許他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搞學術。“文革”之後,我一直打聽他的情況,他在曆史所也遭到批鬥,但我想所裡的人畢竟都不是學生,情況總要好一點。“文革”結束後,他領導曆史所撥亂反正,開創了曆史研究的新局面,可惜他已到生命晚年,不允許他作出更大的成績。1984年,他與世長辭,享年74歲。
還有馬博庵(1899—1966年)先生和雍家源(1898—1975年)先生。他們互稱馬老和雍老。
曆史所政治學習時,編譯組的幾位老先生分到各個組。馬、雍兩位先生就和我們一起。每周一次的學習,2個小時,就這樣,我們算是認識了。後來因為和葉先生一起搞英國下院藍皮書的翻譯,到藏書樓,大約一個月的時間,每天都在一起,這樣就更熟識了。1960年9、10月間,《毛澤東選集》第四卷出版,這是配合形勢的需要。政治學習就以此為内容。第四卷收錄的是毛主席在第三次國内革命戰争時期(人民解放戰争時期)的著作。這是共産黨和國民黨的最後決戰階段。貫穿這整個時期的毛澤東思想,是要敢于鬥争,善于鬥争,敢于勝利,善于勝利。在這場鬥争中,絕無第三條道路可走。當年的政治舞台,除了國、共這兩家外,還有以民盟為代表的第三種勢力,他們企圖走中間道路。毛澤東在多篇文章中批判了這種思想。我們的學習以評白皮書為主要内容。
我們這一組,發言多的是馬老和劉力行先生。劉力行好像也是老革命,原是山東師院的教務長,不知怎麼也到所裡來了,他的理論水平很高,講話很有水平,一講就是一大篇。他煙也抽得兇,我發現他将吐出去的煙圈還要吸回去,真是一毫也不肯放松。我喜歡聽他發言。
馬老是喝過洋墨水的,隻知道他是哥倫比亞大學出身。衣着打扮和徐崙、劉力行迥然不同。冬天是毛皮襯裡的西式大衣。一口揚州話(江蘇儀征人),一句是一句,出口成文,記下來就是一篇很好的文章。這種工夫不是常人能學到。現在關于他的材料多了,才知道他确實有驕人之處。他去美留學,先在芝加哥大學攻讀曆史,後在哥倫比亞大學學國際法、外交史。取得博士學位後,回到他的母校金陵大學,任曆史系主任兼政治系主任。1939年,應江西省政府主席熊式輝之邀,去江西泰和(戰時省會政府所在地)創辦中正大學(現南昌大學前身)。熊式輝是蔣介石倚重的政學系人物,在主政江西後緻力于弘揚文教,時江西無高等學府,故着意興辦大學。他經人介紹與馬博庵接觸後,發現馬是個幹才,故将籌辦中正大學的事交由他和晏陽初主持。晏陽初和梁漱溟、陶行知都被稱為平民教育家,聲望很高。中正大學籌委會由晏任主任,馬任副主任,實際由馬負責。在克服了種種困難後,中正大學于1940年10月正式開辦。著名學者胡先骕任校長,馬博庵任文法學院院長。籌辦期間馬曾赴重慶面見蔣介石。抗戰勝利後,蔣将熊式輝派往東北任東北行營主任,統管東北三省。馬博庵随熊去東北,任内政部東北特派員。抗戰期間,蔣經國基本上是在贛南地區,和熊式輝關系很深,故被任命為東北外交特派員。1948年熊式輝離開東北後,馬博庵至無錫任江蘇省立教育學院教授、代院長。後任東吳大學法學院教授。他原先還搞社會學,從事縣鄉政建設,作過許多專題調查。1951年被派往香港、曼谷、日本、菲律賓等地進行農村建設方面的考察和研究。1955年回上海,1957年分到曆史所搞研究、編譯。
有這樣的一段履曆,特别是經過1957年反“右”運動後,馬老自然處處小心。他在一次發言中就說,他就是毛主席所講的民主個人主義者,在抗戰勝利後,像他這樣的人都希望組成一個以國民黨為主體的聯合政府,讓共産黨和民盟參加。他們都很欽佩周恩來,認為周恩來是行政院長的最好人選。他對于延安方面發的文告中用的措辭,“你的(指蔣介石)政府”很不習慣,因為政府就是一個,也就是還在重慶的中央政府。總之,他每次發言都很有内容,我喜歡聽他講話。
我見過他翻譯的文稿,他的鋼筆字很漂亮。中國最早的報刊是外文報紙,1850年英國人在上海創辦的《北華捷報》。上海小刀會起義(1 853—1855)時期,曾發布許多文告,所用均文言,《北華捷報》用英文将其發表。曆史所組織搞小刀會起義史料彙編時,馬老将英文回譯成中文,所用也是文言。多年後發現了原文,将它和譯文對照,竟一字不錯,可見他的語言文字的功力。但就是這樣一個學識淵博,又具行政幹才的學者,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因受驚吓,突發腦溢血而死,享年67歲。他太極拳打得很好,技法純熟,在藏書樓,他和雍老上下午各打一遍。對像我這樣的年輕人,他總面帶笑容。想不到隻過了幾年,就遭此無妄之災,最終離開了我們,行文及此,也不禁悲從中來。
和馬老不同,難得聽到雍老的聲音。政治學習時,他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從未聽他發過言。後來知道他是僞國大代表,也就知道他為什麼不講話的原因了。“國大”,即國民代表大會的簡稱,分“制憲國大”和“行憲國大”。葉元龍先生是1948年的行憲國大代表,1957年講了幾句話被劃成“右”派,對雍老來說,可謂前車之鑒。不過人的性格各有不同,雍老大約屬于内向,不是喜怒皆形于色的那種。其實國大代表這個群體是需要加以分析的。這裡有幾種,有黨派代表,有各省提名代表,還有特邀代表。查當年《申報》,才知道葉元龍先生是由他籍貫所在地安徽歙縣推出的,葉先生講他如何被推出,并不清楚。雍老是作為社會賢達被推出的。所謂社會賢達是不屬于任何黨派,而具有廣泛社會聲望的人士。不是某一個黨派說了算,要社會公認。大都是學者、教授,是各個專業領域的領軍者。雍家源是會計界的名人,在20世紀中國十大會計名家中,位列第四。上海的中國會計博物館列出1 8位中國會計名人,潘序倫列第一,雍家源位列第六。1946年的制憲國大,他是作為會計師團體被列入,是其中的五人之一。
這自然和他的經曆有關。他6歲進私墊,化8年讀完“十三經”。17歲進金陵大學,先學英文,後攻經濟。金大畢業後,應廖世承邀請,在東南大學附中任教。後去美國西北大學攻讀,回國後任中央大學教授、會計系主任。1933年出版《中國政府會計論》,三易其稿,45萬字,作為“大學叢書”出版。他是中國現代政府會計制度的最早設計者。1940年,和馬寅初等一起,被推薦參加第二屆中央研究院評議員(即後來的院士)選舉。所以,他和馬老還有些不同,馬老還不純粹是學人,他和政界有聯系,有些事,在運動到來的時候,往往說不清。雍老在南京國民政府做過審計院協審,審計院改名為審計部後做過審計兼總務長,解放前夕,做過南京市政府會計長,都是一些技術性工作。大部分時間在大學任教,1949年9月至1952年院系調整前任複旦大學會計系主任,後在上海财經學院任教。但面對一個新的政權,而且運動不斷的時候,國大代表這個頭銜本身,讓他怎麼可能若無其事呢!有一次,劉力行在發言中說到僞國大選舉時說,有的人跳了窯子,入了火坑,失了貞操,不知他是否有所指,但在雍老,那學習,不就如坐針氈,那發言,不就如芒刺背嗎!
雖然在一起學習,又在藏書樓在一起個把月,很少聽他說話,他隻是一門心思的翻譯。他是1958年下半年進所的,“文革”期間曆史所陷于癱瘓境地。如果算到1966年,他實際工作隻有七年,但就是這短暫的幾年,除了集體合譯外,他獨力完成了一百萬字的翻譯任務。所裡的人對他這種勤勉的精神都很欽佩。1966年8月1日,他被抄家,從晚11點直至淩晨5點。後又被安排到奉賢農場勞動,1972年退休,1975 年去世,享年77歲。
近60年前在藏書樓的“三老一少”,“三老”中,馬老走得最早,接着是葉先生,最後是雍老。“一少”呢,再過幾個月,也已是八旬老人了。他們三位,物質上,衣食無虞,甚至還可以說處于大衆的最高層。1956年工改時,雍老被評為三級教授,領導對他解釋說,他是應該評二級的,但由于種種因素,隻好委屈了。是的,會計師一行,他在國内,不是排在第四,就是第六。擔任過中央大學、複旦大學的會計系主任,他不評二級,誰評?但他卻說,工改前,他拿220元,現在按三級,他可以拿250元,他感到很滿足了。還有兩位的工資肯定也不低。但對他們來說,重要的并非是物質,倒是要有一個良好的政治環境,能在學術上有所創造發明。他們是學人,學人不做學問做什麼?雍老是中國現代政府會計制度的設計者,在南京政府時期,他在多處搞審計、會計,想實現他設計的理論,但總是行不通,往往以辭職告終。不是理論有問題,而是政府還不是“現代政府”。新中國成立後,他利用講壇宣講他的理論,不料到58年,他和葉先生一起,被安排到曆史所。兩位經濟學家,不搞經濟學而去搞翻譯,搞翻譯也不到經濟所,令人啼笑皆非。
再說馬老。他不但是曆史學者,而且是社會學家。他的研究方向和梁漱溟相同,是如何搞好縣、鄉政建設。我看過他在江西搞的調查報告,對鄉鎮一級的調查,列項很細,每一項都有調查統計。和他一起搞的還有著名社會學家雷潔瓊。但解放後,他的這一套自然行不通,也隻能轉任翻譯了。
我在曆史所的時候,政治空氣很沉悶,大家講話都小心翼翼,他們幾位則更不必說了。本來三位的共同話題應是很多的。年紀也差不多,葉先生長雍老1歲,雍老長馬老1歲。3位都有留美經曆,從美國回來後都在南京,又都在中央大學、金陵大學、東南大學這幾所學校任教,相互之間應該都很熟悉。但從未聽他們閑談以往,好像他們過去都不熟識。他們心中到底在想些什麼?寫到這裡,就想着他們這一代學人的命運。他們可說是生于憂患,原先都懷着救國的理想,希望能在學成歸來後報效祖國,做一番事業,但在現實面前,卻撞得粉碎。在風雲變色、江山鼎革之際,他們原本都可選擇去台灣。1949年4月南京政府遷往廣州後,任命雍老為交通部會計處長,要他去廣州,遭到回絕,最終他選擇到複旦任教。再說馬老,以他和熊式輝(1949年中共列出的43名戰犯中,熊列第18位)的關系,也完全可以跟随熊去台灣,但他卻到了東吳大學。葉先生也是同樣的情況,國共雙方都在做他的工作,最後他也決定留下。他們對共産黨和人民政府寄予熱望,相信在人民政權下,還能發揮自己的特長,倣一些有益的事情。孰料建國初期嚴酷的政治生态,令他們隻是感到壓抑,還談什麼發揮特長,搞什麼學術研究呢!
五、結語
回校後,我曾去王明楓老師處,因為在曆史所,也算熟悉了。我曾去過兩次。他住教師家屬宿舍樓的底層,大概很少有學生去看他,所以每次我去,他都很高興,抓一把糖來招待我。第二次去時他告訴我一個消息,說所裡本來要将我們這幾個留下,但中央剛發布”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的八字方針,城市要消腫,各單位要精簡人員。所裡原先的方案無法實現。在曆史所,除了師院外,華東師大和複旦也有幾位學生和他們合作課題。但比較起來,他們認為我們這幾個最賣力,也就是說,像做學問的樣子。做學問的一個重要條件是,心要靜得下來,“闆凳要坐十年冷”。到所裡後,看方先生,湯先生,坐幾個小時是常态,楊寬先生坐在那隻可轉動的圈椅裡,不見他有出來的時候。受了他們的影響,我們的“坐功”也就練出來了。
我們都刻苦自勵。1960年下半年,是最困難的時期,曆史所食堂夥食比學校要好一點,估計和市農委合在一起有關。但油水總還不足,饑餓感是常态。就是這樣,我們熱情仍然很高。那一個冬天,我每天晨起拖着木屐去浴室洗冷水澡,然後和幾位同學一起長跑,從學校大門出去,沿桂林路,漕寶路,到漕诃泾甚至到中山西路,再乘43路到曆史所。我去報銷車費時,系主任秘書張企賢問我怎麼有不少5分車票(應該是1角車票),我笑着回答她說,我們給系裡省錢。就這樣,上午7點離校,晚6、7點回校。然後去圖書館,憑參閱證進參考室,看一點所謂的内部資料,往往過11點才回宿舍。
我們都作出了一點成績。沈渭濱寫了《試論辛亥革命時期的社會主要矛盾一一和夏東元先生商榷》,刊在1961年第4期《學術月刊》上。方老師和王高勝合寫了一篇太平天國的文章,發在《解放日報》1961年1月11日上。陳書林、季國忠和馬洪林老師一起寫的文章是後來在《史學月刊》上發表的。所裡的青年研究人員不多,我們這幾位也合他們的意,想把我們留下,也很自然。但形勢似乎比人強,好事多磨,最終未能如願。
我們這一屆的畢業分配很晚,到8月底才将我們送出師院。大約100多人的一個年級,有10人留校,除1人外,全是黨員。有搞政工,也有搞教學。畢竟在一起已三四年,每人的情況彼此都大緻清楚。搞教學的,看來看去,除個别人外,大都不夠格。我們7人,無一人入選,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既然我們去曆史所的時候,是經過挑選的,為什麼要留人的時候,就想不到了呢。現在别人不說,無論怎樣,沈渭濱是應該要留校的。他不但文字工夫好,理論水平高,且富于思辨能力。1962年,他要我一起去考研究生,我知道自己不夠格,加上學校工作任務重(上二門課,兼高三班主任),沒有去。他其實是考上了,華東師大的陳旭麓也要他,陳旭麓是著名的中國近代史學者,在國内享有盛譽。七寶中學卻借故不放,做了一件缺德的事情。但過了十多年,最終還是被複旦要了去。
現在我們7人中,沈渭濱于4年前離我們而去。王高勝也于前年去世,走前一星期我曾去嶽陽醫院看他。大概是他生前曾關照,要把留下的書送我,夫人曾來過兩次電話,但我自己的書都無處堆放,他的研究方向又和我不同,我隻好婉言謝絕。季國忠和我最談得來,他分在普陀區新會中學,分開後和他通過幾次信。後來聽說他已不在世,卻說不清原因。2002年我到普陀區進華中學上課後,就托人打聽,回答說是走失了。“文革”大串連,亂得很,走失了找都找不到。他很老實,平時不多話,但我知道他古文很好,文筆也不錯,表達能力很強。離世的時候30還不到,真是太可惜了。李茂高今年92歲,8年前聚會還參加,以後就不見身影了,聽說身體也不好。廖志豪回到蘇州後沒有音訊,據說進了蘇州博物館。陳書林和我都在南彙,和他見面的機會最多,他身體還不錯。
曆史所培養了我對科研的興趣,如果留在所裡,也就是向故紙堆裡讨做文章。民國時期著名報人曹聚仁,有一年在杭州西湖文瀾閣整理《四庫全書》,他說是成了蠹蟲,過着“發黴的生活”。我後來做了教師,和搞研究比較,到底孰優孰劣,實在很難講。幾十年教師做下來,覺得倒也不錯,因為每天面對的是一個個活潑可愛的生命,在精神上是愉悅的。到現在還和不少早年的學生保持聯系,享受着這種精神上的愉悅。但不管怎樣,我對曆史所懷有感恩之情。在這短短的的一年中,它讓我接受了初步的學術訓練,知道怎樣去做課題研究。我現在還保持這樣的習慣,即發現問題後,便去收集資料,寫一點小文章。我還常常懷念徐崙同志、方先生、湯先生、老劉(恢祖)和三位民國時期的學人——葉先生、馬老和雍老,也常常懷念我的這幾位老同學。他們對我都很關照,我對他們都懷有感恩之情。
2020年1月3日
本文作者華士珍先生